http://www.sciencehuman.com 科学人 网站 2010-03-29
■嘉宾简历
张鸣,1957年生,政治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政治学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制度、农村政治与文化。著有《历史的坏脾气》、《武夫治国梦》等。
我们在深圳讲中国大学的问题是有意义的,深圳办了南方科技大学,它是一个体系外的、跟现有大学体制不一样的大学,没法跟人家接轨,朱清时校长说,他去开会都不知道坐哪。
中国的教育从来就不是一个单纯的教育,它和政治关系密切。深圳在教育部不批的时候,它先把风放出来,把校长聘了,大力度宣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这使我想到一个问题,中国大学的危机的确已经到了很深的地步,深圳看到了这一点,希望做些事情来应对。
教授治校可清除积弊
中国改革开放30周年,有两件事情是让人印象最深的,一个是农村的承包制,还有一个就是恢复高考。我是过来人,“文革”十年下来整个社会是非常躁动、非常不安,但是高考恢复这个举措一出台,社会马上就不一样了,马上变得有条理了,之前大家老想着造反、革命,突然之间他们去看书了。中国的教育实际上具有社会维持的功能,就是对政治安定、社会安定、社会的发展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中国大学的历史并不是很长,大体上是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开始的,教会学校早一点。但是,我们知道那个时期的中国大学办得很棒。
新中国已经有60年的历史,而旧中国办大学的历史已经赶不上新中国大学的历史,但是为什么我们的人才没有出更多?这一直是一个“钱学森之问”。2007年的时候,我在喊大学“去行政化”的时候,官方基本上不认账,但是现在教育部主导的改革纲要也在提大学“去行政化”,认账了。但认账以后能不能改这就很难说。
民国时代大学办得好,很大程度上是去官化的。结构上它是三足鼎立,我们一提大学办得好,就提北大、清华、南开。其实中国当时大学办得好的还有一批教会大学。当时有没有“野鸡大学”、办得不好的大学?有,但是没人把它当回事。
但是办得好的大学,不管它是教会的、国立的还是私立的都一个样,即教授治校。我看过清华大学当年教授治校的教授会议记录,国立大学的所有大事都是教授规定的,一个教授的升迁、聘任,给多少工资,给他们职称等都是教授规定。你不干可以走人,来去自由。关于学生的、学校资金的分配、奖学金等都是教授规定,当然那时候学校规模都比较小。
另外一个层次的自由,就是他们教课很随便,没有大纲,更没有统编教材,老师自己编讲义。那时候国民党教育部说:给你弄个大纲吧!他们一商量:拒绝,不许你出大纲。教育部就没招,没有出。老师来去自由,老师想去哪就去哪。那个时候没有今天的概念,教授是学校的,我们的档案在学校,工资关系在学校,想走学校得同意。那时候没这事儿,聘任你,你就是教授;不聘任,你就走;你不愿意干也可以走。我们看到那个时候的大学,它为什么能办得好?就是几个因素:第一,它是开放的,各种人都来办学,不是一家办学,这里面有国立的、军阀办的、私人办的、教会办的。第二,大学有基本的自由,学术自由不是在一个现在意义上说的自由,是充分的自由。学生、老师还可以赶校长,包括国立大学,北大、清华都有赶走校长的例子。
现在的教授都是奴才,为什么现在的学校学术腐败这么厉害?我可以负责任地说,现在中国的学术不仅仅是人文社会科学,就是自然科学也处于崩溃状态,造假比比皆是。
大学的社会维持功能丧失
中国大学基本上是处于崩解状态,它的社会维持的功能正在丧失。在改革开放恢复高考之后,教育部反思以前的苏式教育,就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的教育改革———1952年进行的调整有问题,因为苏式教育至少从教育层面上讲太单一,人的知识面太窄,不利于素质培养。上世纪80年代实际上有一个改革,但是这个改革后来到80年代末期就中断了。当时发现这种改革有问题,当年的苏式教育不是一个简单的确立一个新的教育体系问题,它跟整个社会的重建是配套的。就是说我们1949年以后要建立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这个国家是有国家没有社会的,所有人都是国家里的,所以这个教育实际上就是为整个社会定位服务的,我培养的不是知识分子,是培养国家机器中的某一颗螺丝钉。所谓苏式教育就是苏联科学院院长李申科的思想,就是在苏维埃制度下没有人,都是些蛋白质,我们要根据社会主义的需要,把他培养成农艺师、工程师、医生等,然后你就变成螺丝钉了。
这颗螺丝钉很重要的一点是什么?就是说它不需要对真理进行探求。我们知道,国外大学的历史上有一条,就是真理探求是它的基本宗旨。但是苏式教育把这个拿掉了,为什么?真理已经在这了,真理就是我们国家的指导思想,你不需要去探求,人家都给你写出来了,你只要认真学习、深刻体会、分组讨论、回家默念就好了。但是改革以后一恢复,有点像美式的教育恢复以后,这个问题出来了,大学里很多人不太愿意当螺丝钉了,不高兴了,怎么办?
上世纪90年代末期,中国政府就比较有钱了,领导就想出一个招:我们虽然不能把中国教育整体办上去,但是重点突出,中国大学里选出100所重点扶持砸钱,这100所中间再选出30多所,再重点往里砸钱。就是我虽然不能把所有大学办成好大学,但是我可以把这几个“985”大学、“221”大学办成世界一流。这是一条改革的新路:
第一,就是砸钱,集中财力把教育的钱从基础教育偏向大学教育,大学教育又偏向少数大学,这是集中财力。第二,强化大学的行政功能,砸钱的时候通过行政控制的渠道砸钱,这样就不会失控,就不会出现其他的事。第三,实行产业化,就是大学收费。然后,学生毕业不包分配,同时在学校的教师管理上引入企业管理机制,量化管理指标、课时、发表论文数、课题数。这不是产业化吗?而这个产业化思路跟企业改革非常相似,他们认为这样就可以至少办出几个一流大学,让世界看看。中国所谓的举国体制的特点就是“可以集中力量办大事”。所以说,整体上好不好不管,先弄几个好的。但是这样一来,实际上我们发现这几个重点扶持大学也不好,也办砸了,钱多了并没有把事办好。
大学的官僚突然有钱了,有钱了不是把学术办好了,是把学术办砸了,这是官僚体制的一个特点。因为它和地方不一样,地方虽然是GDP主义、政绩导向,但是地方办事必须要有一点实际的东西,路得修、楼得盖。但是大学是这样的,你进来以后,什么叫政绩?学生教得好、教得坏谁说了算?没有人说,说不清楚。你能看的就是发表论文数,论文数我可以买,课题数我可以运作。所以,别的地方都可以官僚化,唯独大学不可以官僚化,大学一官僚化就完了,如果一个地方只有荣誉,只能往里投钱,不要产出,那将会多么可怕。
现在中国是制造业大国,我们都知道我们的制造业是非常低端的制造业,我们这么多年还是做最底层的加工。我们在大学里那么多工科、那么多机械制造专业,包括清华、北理工这样的一流大学,培养出一流的设计人才了吗?没有。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一个挂牌教育,把学生招来挂个四年的牌就是大学生了,学什么?不知道。人家是就业难,但是老板怎么敢用你?
所以,我们的改革表面上特别光鲜,但是最后导致学术崩溃、教育崩溃,学生培养出来没什么用。那么社会怎么办?政府怎么办?
深圳对这个事情很忧虑,所以有积极性另外办学。所以,南方科技大学定位在理工科还是比较明智的,它认为这样能够避开这个问题,避开内部的冲突,但这也许并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另起炉灶创造多元空间
我们的困境已经到了很极端的状态,怎么走出这个困境?
我们现在整个教育体系形成了一个板结状态的利益集团。真正有权的人谁也不愿意改,中国评课题、评奖,有关部门绝对不找这个学科干得最好的人来评,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谁干得最好,他就找这个学科里官最大的人来评,而这个学科官最大的人可能什么都不是,他就是一个官僚而已。但是他有资格评这个好坏,你们的成果能不能评奖是我说了算,最后他发现,我干吗这么评,我评自己就完了,那就互相评,他就这么赤裸裸。
我有时候挺绝望,但是其实也有希望,希望在哪?我们回想中国改革开放,中国改革实际上是必须跟开放有联系,它是先开放后改革,如果是关起门来改革,那么我认为中国改革是不可能成功的。
南方科技大学是开放的,我们现在期待南方科技大学能有点新模式,你得把各种各样的因素都引进来,有人愿意干这些事情。我就知道若干个包括国内很多很有钱的企业家愿意赔钱,包括俞敏洪,他说:我最大的理想是办一个好大学,赔钱都行,我拿外语教育的利润养这个大学。但是他现在办不起来。为什么?因为现在中国不是没有民办大学,但是总体来说声誉都不好。它声誉不好有几个原因:
首先,制度门槛,它不许民办学校办好,它不想你办好,它不想你上档次,在各方面卡你,你只能办三等职高,招不到好学生。我们知道,如果是真正的教育家,不是好学生可能也能培养出好学生,但是问题是中国荒了这么多年,哪找好教师去?
第二,更何况我们的制度还限制那些真正有实力的人办,它只是把那些想通过教育挣钱的人放进来。教育应该是由有良心、有道德、有责任感的人出来办。
第三,所有的官方毛病它都有,比如西安的某学院作假,盘剥学生等这些名堂它都有,声誉一直都不好,学生质量也不太好,虽然我们看到职高的就业率都很高,但是我总怀疑这里头不是真的。
所以,我可以说,民办学校基本上是失败的,上面以这个为借口吃我就不开放。但是,它就不问为什么当年张作霖可以办一个好的私立大学,陈嘉庚可以办一个好的私立大学,为什么我们现在就办不了呢?你让那些一流的大企业家办学校,你看他办得好不好。因为他挣够钱了,他在乎的是名声。你把一些饿扁了肚子的狼放进来做这个事情,能做好吗?肯定做不好,肯定是一塌糊涂。
所以,不是说不能开放,开放是必然的,开放有什么好处?开放的好处是中国会出现几十所好大学,真正按教学规律来办,真正实现学术自由、大学自治、教授治校。中国在1949年以前也不过50年的时间就能够办出那么好的大学,培养出那么好的学生,我们现在就不能吗?现在一样能,而且好学生会留下来。
现在的教育把家长逼得没办法,就把孩子送出去,但是能送出去的有多少?很多家长是砸锅卖铁送出去,一旦费用比较低,在国内又能得到好的教育,家长都会把学生接回来。前几年,香港几个大学在内地招生,马上引起了北大、清华的恐慌,后来教育部赶紧出来“灭火”,把关系给理顺了,不再进行竞争了,他们才安心。这就说明我们现在的大学体系是经不起竞争的,学生一旦用脚投票,它就没市场了,我不相信它能对着那座空房子作威作福。
改革是被逼出来的,既得利益者没有谁会自愿改革,就像我们跟老虎说:你把皮剥下来,给我们做一个大衣,行不行?老虎肯定说:不。而且不仅跟你说不,还把你吃了。想剥老虎的皮,唯一的途径就是我们兴起一个运动,就说全世界的老虎都在裸体,你不裸体不时髦,老虎自己就把皮剥了。所以,我觉得中国大学的出路也就是这样,没有别的路好走。
但是,这也取决于决策当局能不能下定决心,我们知道,改革很容易碰到既得利益集团就缩手,教育这么大一个体系能动吗?我觉得唯一的出路就是另起炉灶,另起炉灶的这些学校包括招生考试自己操作,中国就会出现多元的教育、多元的素质,多元才会有创造性。 □张鸣
【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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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家学者热议教改纲要:高教无淘汰率就无质量
南方日报讯(记者/谢苗枫)昨日是《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第二轮征求意见阶段的最后一天。当日,广东省教育学会教育现代化专业委员会在中山大学举行2010年学术年会,与会教育专家热议《纲要》,提出高等教育应有淘汰率、国家要注重精英教育等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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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天山表示,“教育应该要把人当主体,把人当目的”。学校是因学生而生的,而不应该因教师而生,教育要强调“言传身教”,能力为重,全面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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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纲要》,2020年,学前一年毛入园率要达到95%。曾天山说,从测算来看,实现这一目标难度不小。即使是2012年初步实现均衡,2020年基本实现均衡的目标,也是在区域内求均衡,而不是大面积均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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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纲要》提出,将逐步形成分类考试、综合评价、多元录取的考试招生制度。曾天山解释,分类考试,可避免学生被逐层录取,先是北大清华,然后是重点大学录取,以此类推,生源分层严重。差一些的学校,其生源质量难以提高,分类考试则对考生进行纵向区分,高职院校也可招到好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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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