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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学大师陈省身的最后岁月:我要去数学的圣地——希腊报到了


http://www.sciencehuman.com   科学人 网站 2004-12-18

 

  12月3日晚上7点14分,93岁的陈省身,世界级的数学大师、微分几何之父,永远停止了美丽的计算。
  他的数学,至美,至纯。
  他的一生,至简,至定。

  ●陈省身,世界级的数学大师。
  ●陈省身开创并领导着整体微分几何、纤维丛微分几何、“陈省身示性类”等领域的研究。他是惟一获得世界数学界最高荣誉“沃尔夫奖”的华人,被国际数学界尊为“微分几何之父”。
  ●他曾任教于西南联合大学、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芝加哥大学和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创建原中央研究院数学所、美国国家数学研究所、南开数学研究所。
  ●2000年,陈省身定居南开大学。他殚精竭虑地为把中国建成数学大国贡献了毕生心血。
  12月3日,从早晨一直到下午5点,陈省身的病情都显得很平稳。他静静睡在天津医科大学总医院一间单独的病房里,神态宁静而安详。他的女儿、女婿,南开大学数学所的几位弟子,还有常年照顾他生活起居的几位工作人员,不时蹑手蹑脚走到他的床前探望。
  从11月30日开始,死神就频频想带走这个顽强的老人——他的心脏,出现了两次剧烈的心房颤动,血压最低降到了63,他多次昏迷过去。而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心脏方面的病症。他也从来不喜欢看医生,像一个孩子一样不喜欢医院的味道,甚至每次体检都要南开大学的校长亲自做半天动员。
  真的是老了。在11月25日,他居然主动打电话给他的保健医生,说“我要去看你”,但当时的心电图检查并没有发现问题。到了29日上午,他的护工发现他没有什么精神,也不爱说话了,便赶紧叫医生过来检查,发现他的血糖和心肌酶指标都很高。在大家的劝说下,这一次他才住进了医院。
  昏迷,然后是略微清醒一点,再是昏迷。先生在弥留之际说,“我要走了,我要去数学的圣地———希腊报到了。”
  12月3日晚上7点14分,93岁的陈省身,这位世界级的数学大师、微分几何之父,在自己心脏错误的运算公式上打上了一个红色的叉号,永远停止了美丽的计算。
  这一刻,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陈省身星”依然在太空闪耀。
  一篇未完成的论文
  就在11月中旬,他还不断约人到他家里去谈他最关心的4个数学难题,当时他声音洪亮,争论起来精神头十足。
  “我很后悔,我们当时应该劝他少做一点、少想一点。每个人都去跟他谈一两个小时,去的人多了,更激发了他研究的热情,这对他的健康是很不好的。”南开大学“长江学者奖励计划”特聘讲座教授汪徐家事后说。
  这4个数学难题,是他在今年10月29日的小型生日聚会上提出来的。头一天,他刚刚过完93岁的生日。他要把这4个题目作为今后的研究方向,并提议大家每三个月碰一次面,每次开两天会,他要亲自给大家做报告,交流最新的研究进展。
  其中有一个是六维球面上复结构的存在性问题,他的弟子张伟平称之为“如果谁能在40岁之前解决这个问题,那么他就有可能获得菲尔兹奖。”菲尔兹奖是数学领域的“诺贝尔奖”,规定只颁发给40岁以下的数学家。
  “每一个题目都足够耗费一个年轻人大量的时间精力,甚至要一辈子来研究,而他同时要考虑这4个重大问题,真是让我们汗颜。”汪徐家说。
  对于“六维球面”问题,陈省身留下了一篇未完成的论文。他的生活秘书胡德岭回忆说,在去年SARS期间,为了避免传染,天津市政府和南开大学校方都下达了“禁客令”,任何人都不能拜访陈省身。那段时间,陈老很少下楼,潜心于论文的写作。
  初稿出来后,陈省身把文章寄给同行评议。他说以前的文章都是在国外的杂志上发表,现在回国定居了,准备把这篇文章投给《中国数学年刊》。遗憾的是,同行反馈回来的修改意见还没有最后完成,他就匆匆离去了。
  “他是这段时间体力透支了。”12月6日,在去迎接前来吊唁的陈老生前好友的路上,张伟平还在深深自责。
  不光是4个数学难题,在发病前的最后几天,老先生还急着找校方商量建高级学者公寓的事儿。他拿出了在9月份获得的100万美元“邵逸夫奖”奖金,“要建一个和杨振宁一样的高级公寓,能够吸引世界上最好的数学家前来工作。”
  地点选好了,他的担心又来了。11月29日下午刚刚住进医院时,他对前来看望他的侯自新校长说,光有好的大楼还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们要做好的数学。
  “放心吧,放心吧,侯校长都清楚了。”工作人员说,他们想让老先生早点休息,可是,侯校长还没走出病房的门,就听到老先生在自言自语:“哪有这么简单?我就是放不下这个心啊。”
  这一段对话,可能是老先生在神智清楚时留下的最后遗言。
  几何之家
  12月6日,阳光终于扫去连日的阴霾。离新开湖不远的宁园,台阶旁,摆放着一些吊唁者送来的菊花,一位学生在纸片上写着:愿陈爷爷一路走好!
  宁园,校园东南隅的这座浅黄色的两层小楼,绿树掩映,草木环绕。陈省身1970年代开始频繁回国,自2000年回南开大学定居后,就一直住在这里。
  门前是一斜坡道,汽车可以直接开上去,也便于陈老的轮椅行进,这样富于人性化的设计,能看出人们对陈先生的尊敬与爱戴。一楼是一个大客厅、厨房和餐厅,二楼除了他自己的卧室和书房外,还有专门的客房。他要把自己的家变成一个高朋满座的“几何之家”,要让客人能吃能住,有更多的交流机会。
  几年来,这个“几何之家”的确成了一个高级招待所。杨振宁、林家翘、彭桓武、杨乐、王元、吴文俊都曾被邀请到这里做客,他们有的住上一个晚上就走,有的一住就是三四天,述述友情,聊聊数学。
  他的一个愿望就是推动中国成为世界数学大国。他希望20年后,南开可以成为国际数学中心,就像当年的普林斯顿一样。他曾套用陆游的诗说:“一朝数学大国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许多有前途的中青年数学家就是在这里决定了为南开工作。“我来南开大学,完全是因为陈先生。”汪徐家就是其中之一。
  “他有这个凝聚力。”从事数论研究的王元院士说。
  但宁园的客厅里没有一只沙发,只有很硬的椅子。工作人员说,这是老先生的主意,“坐在很软的沙发上,容易在一些无用的话题上聊很久。”
  不过当这些椅子上坐的是年轻学生时,“无聊的话题”便常常聊起,老先生特别愿意和年轻人谈天说地。很多学生都记得,老先生在对他们说“你们现在的年华是最好的年华”时那幅羡慕不已的样子。
  在客厅里还有一块小黑板,老先生常常在这上面向这些学生表演“魔术”: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数字在互相抵消后,最后只剩下一个非常干净非常完美的结果。在这个时候,老先生就回过头得意地盯着这些学生看,等待着他们发出会心的微笑。
  “不怎么要紧”的陈省身星
  今年6月,陈省身获得邵逸夫奖的100万美元奖金以后,说,“这个钱对我已经没有用处了,所以我把这钱都捐掉就是。我就捐到从前对于我的这个工作、对于我的念书有些好处的,我去过的学校,我去过的研究机关,南开我也捐钱,我们盖盖房子。”
  他给法国、意大利和美国的数学研究所各捐了10万美元。他说,这样以后中国科学家去他们那里时会得到方便。
  他帮助过很多人。每年,他都用自己的经费选拔一批优秀人才出国深造,而且都是送到世界数学领域最有名的大师身边去。他介绍了很多人去美国。每次他都会说,你要回来哟。但别人即使最后没回来,他也不会去骂。
  看到某个年轻的华人数学家有成绩,他就会动一番脑筋,觉得谁强就要去动员他回国。就在11月底,一个喜讯传到南开大学,南开大学数学所年轻的龙以明教授获得第三世界科学院数学奖,这是世界数学领域的崇高奖项,在该奖历史上的5位中国获奖者中,南开数学研究所占了两位。龙以明和前一个获奖者张伟平教授都是陈省身先生从国外“挖”回来的数学家。
  他时常请国内外一流科学家来讲学。在他90岁高龄的时候,他甚至开始亲自给本科生上课。他有一个观点,好的教授好的科学家就是要给本科生上课。他非常认真,一学期中只停过一次课,患感冒还坚持上课。一名学生回忆说。“一接近才发现他是个那么和善可爱的老人。”
  “陈先生的人格非常完美。”为他写了传记的张奠宙说,“他没有敌人。”
  11月2日,国际小行星联合会小行星中心向世界公布,将中国国家天文台施密特CCD小行星项目组所发现的永久编号为1998CS2号小行星命名为“陈省身星”,以表彰他对全人类的卓越贡献。
  11月11日,在宁园,陈省身接受了央视东方时空的采访,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接受采访。
  记者:有一颗小行星用您的名字命名了。
  陈省身:是的。
  记者:以后就有一颗陈省身星了。
  陈省身:小得不得了。
  记者:您把这个看成是一个特殊的荣誉吗?
  陈省身:得了荣誉,这个热闹热闹,看见几个有名的人也有意思,好玩。
  记者:好玩。
  陈省身:好玩就是,不怎么要紧。

    [南方周末]

 

相关链接

我们都属于“陈类”——追忆陈省身先生

陈省身先生与作者在一起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陈省身先生的时候,那是1985年在天津的干部俱乐部里为了南开数学所及当年的研究生暑期学校开幕。第一次见到如此丰盛的酒席,刚大学毕业的我们早就饥肠辘辘。可官员们的讲话却一个接一个,我们只能垂涎欲滴。轮到陈先生,远远看去一个健壮的白发老人,他只说了一句话:大家饿了吧,这么好的饭菜,开吃吧。那天我生平第一次开怀畅饮,酒喝得晕晕乎乎。茫茫之中觉得我会与这个慈祥的老人结缘。过了几天在数学所的走廊里又碰到他,他微笑着说了一声“你好”。当时感觉到比喝了酒还晕,我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学生啊。后来我像陈先生一样成了几何拓扑学家,有许多次和陈先生单独吃饭喝酒聊天,每一次我都感到是天意,懵懵懂懂之中被一个圣人吸引进了这个美丽的殿堂。
  大学里读书的时候,看到那么多外国人的名字在一个个定理的前面,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遗憾甚至恼怒。中国人的名字呢?1985年在南开的暑期班里,我第一次接触到陈类(编者注:陈省身先生1945年发现著名的“陈省身示性类”,简称“陈类”,对整个数学界乃至理论物理的发展产生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尽管当时不能领略其美妙,但作为中国人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和激动,我记得当时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陈先生的英文姓“Chern”里会有个“r”。现在想来很可能就是对“r”和陈类的好奇把我带进了几何拓扑,后来陈类也成了我做研究的主要工具,我也越来越感觉到他的美妙。每次给学生讲课讲到陈类,我都会告诉他们,要学漂亮的而且永不消逝的数学,陈类就是。一百年后,即使许多数学领域消失了,陈类也不会的,应为他太美了,他抓住了整个领域的灵魂。数学里只有美才有生命力。数学家就要追求这样的美。没有美的数学就没有灵魂,没有灵魂就枉谈生命了。在杭州一年,我每每看到西湖都会感叹他的美丽,就象是看到杭州的灵魂,而更觉得陈类像西湖一样,无论什么角度什么季节,总是那么美。
  第一次听学术讲座就是陈先生的,坐在南开数学所宽敞的教室里,听着他徐徐道来指标定理,从历史到今天,真的大家风度。其间还不忘幽默几句:女同学们学数学可不容易,我见过的好的女数学家不多啊。这次讲座至今历历在目。记得尤其清楚他由始至终充满魅力的微笑,象磁石一样吸引着我。十年后我的博士论文研究的就是陈类和指标定理,当然是在更广阔的空间上与模形式和物理结合到一起。潜移默化引导我的该是那场讲座吧。
  和陈先生第一次面对面的交谈是在1996年我到了斯坦福教书。当时和伟平一起开车去伯克利山上陈先生家里。坐在陈先生洒满阳光的客厅里,遥望着裹在薄雾里的金门大桥,谈数学,谈物理,谈当今数学与物理的潮流。当时我问陈先生,为什么会想到研究向量丛,他回答:线性代数研究一个向量空间,很自然的要考虑一簇向量空间,这就是向量丛。而陈类就来自空间变化的二阶导数。一句话使我对向量丛与陈类的认识提高了几个层次。大数学家就是从最简单,人人看得见的平凡里挖掘出美妙。如今向量丛和陈类一样在数学与物理中无所不在,却起源于如此的平凡。
  后来我们常去伯克利看他,许多次一起吃饭聊天,看着他慈祥的面孔,硕大的耳廓,一个如此仙风道骨的老人,我突然问陈先生:您年轻过吗?我想我真的想知道,一个像他这样的伟人是如何一步一步的成长起来的。陈先生从不锻炼,但身体却非常健康。好几次我们和陈先生一起在伯克利和南开吃饭的时候,丘成桐先生开玩笑讲,陈先生的基因和运气都生得太好了。尤其记得在伯克利海边的餐厅里,望着宁静海湾里的点点灯火,看着我由衷敬佩的数学家中的两个英雄谈笑风生,他们让我自信中国人可以成为备受外国人尊敬的数学家。在国外每每看到数学物理学家们毕恭毕敬的谈到陈,谈到丘,谈到陈—西蒙斯,谈到卡拉比—丘,我都感到作为中国人的自豪。有意思的是后来我们证明的马里诺—瓦发猜想,恰好就是证明了卡拉比—丘理论和陈—西蒙斯扭结理论中的无穷生成函数竟然完全一样。陈—丘对偶,真可谓天意。记得当时他们为一个政治事件打赌,输者请客。最后却是抢着付账,我趁机好好地享受了一顿海鲜大宴。陈先生曾在中央台的访谈中幽默地说,做数学要靠百分之五十的运气,百分之五十的天分。记得我也曾对陈先生开玩笑讲,您的房子风水好啊,面对太平洋,环山抱水。他回答,是风水好,学生都拿奖。我注意到他说的时候丝毫也没有笑。当时他的一个学生中了加州两千两百万乐透大奖,捐给陈先生一百万成立了陈氏基金会。陈先生讲这个学生是当时经常找他聊天,便把他留在伯克利攻读博士。据说当他听陈先生讲课的时候就发誓,今后一定要为陈先生做些什么。这就是陈先生的人格与作为数学家的魅力。当然学生里还有丘成桐得了世界数学界的最高奖费尔兹奖及克雷夫特奖,吴文俊先生得了国家最高科技奖,张伟平得了第三世界科学院奖。我现在当老师,多希望能有这么“好”的学生啊。可是好学生真是可遇不可求。
  陈先生回南开定居后,我每次来天津父母家里都要去拜访他,他总会留我吃饭喝酒聊天。时时感到他对数学的执著和热爱,听到他的真知与灼见。有时我们在他家里开讨论班,就在他客厅的黑板上讲课。他听年轻人讲最新的研究进展,不太明白时就会反复问。有一次他忍不住说:现在做数学什么东西不懂,就“Quantum”(量子化)一下。大家都笑了。我倒觉得他的话切中了当前数学研究的弊端。许多本来很简单的问题和想法,尤其是一些从物理中来的美妙的直觉,却被有些数学家写的天翻地覆,动辄百页,不知所云,还加上许多性感的名称来吸引人。陈先生的一句话告诉我们,数学就应该是简单美丽的,就像陈类一样朴素地抓住问题的灵魂。美就是美,美的没有语言可以表达,百页何来?文如其人,陈先生的文章也像他的话一样简约明了,却极轻灵而准确,真像他的陈类一样。陈先生很少夸奖人,他对数学家最高的评价也只是:他很用功,做数学到点。这话他只给了丘成桐。余生六十一,薪传有人,愿共勉之,这是他七零年题给年轻的丘成桐的。
  今年四月,陈先生来杭州参加我们的青年数学论坛,我们一起度过了许多愉快的日子。从杭州到嘉兴,再到杭州,我们醉仙楼饮酒,谈今论古,遍尝美食。他告诉我们许多当地的典故,风土人情,还有他小时候的生活。许许多多照片记下了我们共同的快乐。记得伟平告诉我,陈太太去世前一天把家里的麻将拿出来擦了又擦,好像有什么预感似的,希望她不在时陈先生能玩玩麻将,而不太寂寞。当时在杭州我们就约好在南开他家里打麻将,我后来如约而至,与他搓了几圈,还被他夸奖打得不错,真有受宠若惊之感。我还想明年能有机会再和他在杭州搓几圈。他好爱杭州,计划好了每年春天都来一段日子。我们也希望在西湖边盖一座别墅给他年年来住。可现在却只能在梦里了。
  我想陈先生在天堂里也会常来杭州的,杭州就是天堂。而作为数学家,无论是在南开,北京,波士顿,洛杉矶,伯克利还是杭州,我们都永远属于陈类。

  作者简介
  刘克峰,男,1965年12月生,现任浙江大学数学中心执行主任兼数学系主任、光彪讲座教授,美国加州大学洛衫矶分校数学系教授,国际顶尖数学杂志《Comm. Analysis and Geometry》主编。在微分几何、拓扑、数学物理等研究方向取得了大量国际一流的原始创新成就。曾获谷庚海默奖、全球华人数学家大会银奖、Sloan奖、Terman奖等多项重要国际奖项。被评选为中国科学院海外知名学者、中国科学院核心数学挑战性问题国际研究团队学术带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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