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济南市历城四中历史组王峰（250104）

    崇祯十二年八月二十六日黎明，京城西市甘石桥下四牌楼刑场，人山人海，屋顶上都是黑压压一片看热闹的人群。这儿要处决一名犯人——江南名士郑鄤。在人声鼎沸中，忽听得官员宣读圣旨，最后一句声音特别尖利：“照例应剐三千六百刀。”炮声响后，行刑开始。郑鄤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被刽子手割下来，直到剩下一副骷髅。围观的百姓向刽子手买郑鄤的肉作为原料，配制疮疖药。计六奇在《明季北略》中写道：“归途所见，买生肉以为痔疮药料者，遍长安市（指北京街市）。二十年前文章气节，功名显赫，竟与参术甘皮同奏肤功！” （樊树志《党争漩涡里中的郑振先郑鄤父子》，《文史知识》2003年12期）

    文章气节功名显赫的郑鄤身上的肉，竟然被京城愚民买来作为医治疾病的药料，而没有一丝一毫的正义感同情心，社会确实是够麻木的，群氓也够蒙昧的。然而话又说回来，这能全怪百姓愚昧吗？你知道郑鄤因何获罪吗？不孝。他怎么个不孝法？杖母，就是用木棍打自己的亲生母亲。据说郑鄤不但杖母，而且蒸妻；不但蒸妻，而且奸媳奸妹，简直蔑视人伦之极。谁告诉我们这些的？崇祯皇帝唄。谁的话都可以不信，皇帝的话总不能不信吧？人家那可是金口玉言啊。再说我们就单听了皇帝的一面之词，没人向我们指出事情的真相，我们自然认为郑鄤罪不可赦。你杖母蒸妻奸媳奸妹，简直禽兽不如，还不该千刀万剐？

    京城的愚民情有可原，这么说来责任在崇祯皇帝喽？崇祯皇帝也有话说——我闻听郑鄤杖母蒸妻是在看了内阁首辅温体仁的奏章之后。我正以孝悌风励天下，如此不孝不悌的郑鄤忽地冒出来，这不是恰好撞到枪口上了吗？无风不起浪，如果没有一点因由，人家能纠弹你？查来查去，证据不足，事情就搁置了下来。这年夏天，京师酷旱，锦衣卫都督同知吴孟明把郑鄤的案子作为冤抑上报，希望释放郑鄤，以昭天和。我还是比较“谨慎”的，命令再查，找了一个郑鄤的同乡，结果还是说其杖母蒸妻奸媳奸妹。既然这样，我岂能饶你？作出将郑鄤脔割处死的圣裁，不是顺理成章吗？要怨就怨吴孟明，谁让你让我想起郑鄤的，否则他也能多活几天不？

    崇祯皇帝难辞其咎，温体仁这厮看来也脱不了干系了。因为正是他向皇帝奏了一本，把郑鄤给妖魔化了的。不过人家也有托词——把郑鄤打入大牢我有责任，可把郑鄤凌迟这事怎么能怨我呢？崇祯皇帝继位后，昔日遭魏忠贤迫害的官员纷纷起用，郑鄤也赴京履任。他的族舅前任阁臣吴宗达早已在我面前对其百般诋毁，使我心存芥蒂，先就留下了坏印象。后和郑鄤一交谈，见其气势咄咄逼人，就知道他和我不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我遂暗中决定剪除，花钱从吴宗达处购得郑鄤“杖母蒸妻”的揭发材料，写成奏疏，具名呈送皇上。你郑鄤若一点问题没有，怎么连你的族舅都说你的坏话，你的同乡都乐意看到你倒霉？

    郑鄤的族舅也好，同乡也罢，看来都不是好鸟，要不怎么必欲把郑鄤置之死地而后安？可人家也不服气——你要知道郑鄤是怎样一个人，你就不会这么说了。郑鄤这小子对自己的才名很自负，倨傲狂肆，从不把乡邻放在眼里，我们都烦他。郑鄤怎么不在朝中好好当他的官，却窝在家里和乡邻生闲气？天启2年，郑鄤进士及第，同科状元是他的好友文震孟。文震孟初登政坛，锐气十足，敢于和当时专擅朝政的魏忠贤叫板，被罢官那是自然的。郑鄤为好友鸣不平，遭到降职处分，从中央放逐外地。郑鄤拒绝赴外任，这才回家的。回家了还不夹着尾巴做人，难怪有人说他杖母蒸妻之类的坏话。是真是假咱也不知道，反正大伙儿都这么说……

    这么说来，郑鄤的家庭还真有能被人捏住的话头？可不。郑鄤的父亲郑振先万历23年进士及第，先后在工部营膳司、兵部武选司、礼部仪制司任职。万历36年4月上了一本，矛头直指执掌朝廷大权的内阁大学士朱赓、李廷机。万历皇帝为朱赓、李廷机撑腰，下旨将郑振先降三级外调。万历39年，当权者又把郑振先革职，使这位颇有政治报负的官员无所事事地在家乡闲居至死。郑振先相当迷信，据说他家的箕仙非常灵验，能揭发别人隐事，一家无不皈依。凡是有过失者，都要遭到扑责，自郑振先夫妇至郑鄤以下，无一例外。杖母不是郑鄤本谋，但他母亲确实被杖过，这就难免授人以柄，为外人提供捕风捉影的机会，三人成虎，郑鄤就成了十恶不赦的代名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何况也没谁愿意听你的申辩和唠叨乎？

    从上述郑鄤被妖魔化的过程可以看出，有的人确实是别有用心，就是想置郑鄤于死地，而大部分人是人云亦云，以讹传讹，添油加醋，实在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即便有个别明情者，其声音也是非常微弱，难以与讨伐的滔滔声浪相抗衡。譬如郑鄤的好友、名鼎鼎的鲠直官员黄道周就直言不讳地向崇祯皇帝自陈“七不如郑鄤”，其中之一就是文章气节不如郑鄤，但这也是在郑鄤被脔割之后，已经于事无补了，于是乎只能仰天长叹：“正直而遭显戮，文士而蒙恶声，古今无甚于此者。”如果在郑鄤被脔割前，黄道周的诤言就能上达天听，就能广传天下，就能让全体国人都知道在郑鄤“杖母蒸妻”的问题上还有另外的说法，说不定皇帝就不会作出脔割的裁决，即便还是脔割，众口一词骂郑鄤万众一心买人肉的闹剧说不定就不会上演。遗憾的是那时信息太不透明太不公开，什么都是暗箱操作，密室策划，致使当局者清，旁观者迷，人们看到的只是一个个似是而非的结论，而感知不到本应该一目了然的过程。以此而论，说郑鄤是密室政治的牺牲品，应该不全是无根之谈。而密室政治现在是已销声匿迹，还是仍在肆虐为害，相信但凡长眼者都能看出个大概。听任密室政治继续大行其道，我们当中还会有人成为受害者，这简直是一定的。要说有什么进步的话，不过是由凌迟变成软禁啦、枪决啦（枪决前割喉、刺穿下頦）、安乐死啦之类。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2005年9月1日星期四
　

巴人论评

    一个随意实施脔割酷刑的皇帝，可以想象他从事国事当是多么心狠手毒、乖戾嚣张了。正因为有这样一个不能区别是非而又敢于实施脔割这种非人道酷刑的崇祯皇帝，正因为有视名士为草芥的诸般作为，也正因为有如此疯狂愚昧而又能一呼群起的万众愚盲，社会必然会由人人自危转而到个个奋起，明朝不灭亡也就不可能了。

    此种情节使我联想到文化大革命，其不速倒，真是人间一大奇迹呀！

    [莫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