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sciencehuman.com 科学人 网站 2011-10-26
刚到中央苏区不久,谢觉哉屡屡听到人们传唱兴国山歌,如今听到真传,乐不可支,连连啧叹:“哎呀呀,这下总算听到了原汁原味的兴国山歌,果然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几年耳闻目睹,毛泽东对兴国山歌感情颇深,情不自禁地说:“唱起歌来像画眉子叫,难怪她们称你是山歌大王。”
曾子贞(资料图)
本文摘自《红军留下的女人们》,卜谷著,大众文艺出版社,2011.6
1929年,红军从井冈山辗转来到江西兴国,听到田垄山野间,时时飘荡出此起彼伏的山歌,颇觉得新奇。时间久了,红军不但爱听,而且爱唱兴国山歌,与兴国山歌难舍难分。欢迎唱,欢送唱,驻扎唱,行军也唱,唱遍了中央苏区,兴国山歌成为了红军歌。1934年红军长征,山歌队在路边唱山歌欢送,唱了三天三夜。《长征组歌》、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长征》电视剧中《十送红军》的剧情,就是对当时真实情景的描述。若问当年山歌唱得最好者,人们一致公认是红军山歌队队长、首席红军女歌手——曾子贞。
“天上星星数不清,兴国山歌唱不完。”
兴国县素称山歌之乡,山歌源远流长,驰名中外。自古以来,山歌在兴国人民生活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可以说是:人人唱山歌,家家练斗歌,许多人从小唱到老,一生唱山歌。
战争间隙,红军闲着没事时,官兵们也常常受邀听民间的歌会,心连心的意思。县、省以及中央苏维埃政府来的同志,都经常去参加歌会,红军将领陈毅特别爱热闹,亦是歌会上的常客。
万人赛歌会上,陈毅说“你这个妹子蛮唱得,真是个山歌大王”
唱山歌唱山歌,一个人唱也没有什么味道,唱山歌要过得硬见真功夫就要对歌。一问一答,一唱一和,最激烈最有味道的还是斗歌,互相讥笑,互相刺激,有时还含沙射影互相辱骂两句。当然,高手过招,还是绵里藏针的多。真正会唱山歌,靠唱山歌唱出名气来的人,都是在对歌、斗歌中打天下的。
那时,县里每年都有几次赛歌大会,赛歌大会一般是逢圩日,赛歌场上人山人海。
这么大的场面,嘴巴上没有功夫,肚子里没有货的人肯定会胆怯,根本不敢上台对歌、更不敢斗歌。有几次,曾子贞就是在台上斗歌时,把对手斗得结结巴巴,一时连口都开不了。大家就拼命地为她鼓掌、叫好。
陈毅很喜欢听山歌,见曾子贞唱歌又唱赢了,就跑到后台来,说:“你这个妹子蛮唱得,真是个‘山歌大王’!”
曾子贞赶忙低下头,脸色通红通红,像搽了胭脂。曾子贞“山歌大王”的名气,从此叫开。
“山歌唔(不)唱沤肚中,金子唔带变成铜;
年少唔做风流事,老哩唔值半厘铜。”
“昨夜连妹太慌张,摸到神台当是床;
摸到观音当是妹,观音莫怪探花郎。”
“连郎就要连老郎,连到老郎味道长;
昨日夜里亲个嘴,当得蓑衣盖酒缸。”
……
在苏区,兴国山歌具有挡不住的诱惑。兴国山歌是口头创作,触景生情,因感而发,即兴而歌,和生活贴近,融叙述、感叹、呼唤为一体,内容一唱明白爽朗,因此,在生活十分单调的农村,具有很大的感染力,容易流传、推广与普及。
“我想唱歌我就唱,唔(不)怕别人来阻拦,
过去地主骂我穷开心,如今唱歌感谢共产党!”
不但兴国人唱,外地人也跟着唱,红军战士唱,红军干部也唱。在实践工作中,许多革命领导也都十分喜爱学唱兴国山歌。胡耀邦就曾亲自为根据地人民编撰了许多山歌,如:
“苏区农民分了田,快乐如神仙。
白区农民没饭吃,大小哭涟涟。
哭涟涟,哭涟涟,只有革命才能出头天。”
1931年秋,中共苏区中央局常委,曾任中共苏区中央局代理书记的任弼时,应少共兴国县委的邀请,来到兴国出席该县少共青年首届代表大会。
会议期间,青少年们歌声不断,还举行了盛大的山歌比赛,那生动活泼的场面和巨大的感染力,都给任弼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听着听着,便跃跃欲试。他一边记录歌词一边请人教唱,顺手把一些词改成了革命歌曲。如情歌改成“南山松柏青又青,革命横下一条心;莫学杨柳半年绿,要学松柏四季青;莫学灯笼千只眼,要学蜡烛一条心。”
听说曾子贞是山歌大王,任弼时还特意找到曾子贞,作揖拜师,求她收自己当徒弟。曾子贞教得认真,他学得专心,进步很快,不到两天时间,竟然在大庭广众之间,登台演唱起来。
“哎呀嘞——当兵就要当红军,红军是工农子弟兵;
勇敢冲锋杀敌去,同志哥,家中的事情妹担承。”
他用刚刚学会的客家话模仿兴国乡音,“哎呀嘞”起兴开端,“啊嗬喂”刹板收尾,土味十足,跌宕变化,风韵别致,引得满堂哗然,掌声如雷。
兴国山歌迅速地在红军队伍、苏维埃干部中传唱、普及。在革命战争的背景下,由于许多知识分子的参与,兴国山歌的内容悄悄地发生变化,一些性歌变成了新 歌。
据《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史》载:“苏区军民唱山歌,产生了许多著名的‘山歌大王’,如兴国县的曾子贞、谢水莲等。闽西的邓子恢、李坚贞和范乐春等人,被人们誉为‘山歌部长’、‘山歌书记’、‘山歌主席’……”
她成了专业歌手,成了火线上第一名红军女山歌队员
曾子贞于1904年出生在兴国县长冈乡石燕村,父亲名叫曾衍福,是个教书匠,收入不够养家糊口。一连生了四男三女,母亲因病无钱医疗,年纪轻轻就病故了。从此,这个贫苦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一家大小基本上是吃不饱,穿不暖。
曾子贞15岁那年,家乡遭灾荒,收成大减,家里三天两头不冒烟。迫于生计,父亲忍痛作价一百二十块大洋,把她卖给了上社乡小坑村裁缝赖师傅当续弦。赖师傅名叫赖祥林,那年45岁,比曾子贞大30岁,他忠厚老实,有文化,写得一手好字。因为学得一门裁缝好手艺,人缘又好,所以城里的富户都请他上门制衣,收入颇丰。陈裁缝年龄较大,特会疼爱小妻子。为了讨曾子贞喜欢,经常把舍不得吃的果子、点心等,悄悄带回来塞给曾子贞吃。
这些过去生活中的稀有物,如今在她嘴里都变了味。一看见比自己父亲还老的老公,曾子贞心里就感到气厌,她是个心气高、血性强、脾气大的妹子,怒火上来,常把赖祥林硬塞在她兜里的果子拿出来当面甩掉,气得赖祥林直跺脚。
曾子贞无法面对现实,更无法面对未来。她宁可死也不甘愿过老夫少妻的生活,几次寻死未成。
有一次,潋江涨春水,她跑去跳河,“扑通”一声卷入漩涡,灌了一肚子混浊的黄汤,被人拎着脖子救起,压了一阵肚皮,睁开眼睛一看,是一位看水的邻居救了她。看着水淋淋的曾子贞,赖祥林心痛得眼泪汪汪,长吁短叹却又无可奈何。
日子难过也得过呀!曾子贞15岁嫁人,19岁开怀,生了二女一男。儿子很聪明,苏区时曾调去瑞金读会计学校,可惜不到20岁就死了。
1929年,江西红军独立第二团再次攻占兴国县城,独立第四团及红三军、红四军相继来到兴国,正式成立了中共兴国县委,不久又成立了兴国县革命委员会。
大家都参加革命,赖祥林也参加了革命,并在革命委员会里当司务长,在蓬蓬勃勃的群众运动和土地改革中,赖祥林见多识广,思想觉悟有了很大提高。
有一天晚饭,赖祥林坐在桌前不动筷子,对着曾子贞久久不语,眼眶里充盈着泪水。见“老”老公这副样子,曾子贞心里又有几分厌烦,正待发作时,赖祥林开了口:“子贞,我不再拖累你了,你年轻,生活道路还很长,我们离婚吧。”说完,泪水就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11年的婚姻就此瓦解,两人心平气和地办了离婚,当时,曾子贞26岁。
新制度下,曾子贞解除了与赖祥林的关系,有一种从牢笼中解脱出来的兴奋。因为是革命给了她新生,为了报答革命,她随即便投身参加了革命。
“唱歌不是考声音,总爱革命意义深;革命不是取人貌,总爱勇敢杀敌人。”
曾子贞爱唱山歌,成为一个专业歌手,却是一个偶然的机遇。
那时,曾子贞在县城东一区的农民协会工作,经常跟着大家去搞“扩红”工作。在动员青年当红军时,有的青年就调皮地说:“你要我去当红军,我不愿听你讲那么多大道理,要是你用山歌唱出红军的好处来,我才服服贴贴到红军里去。”
东一区农民协会主席马荣泮,年约27岁,是一个爱唱山歌的青年农民。适龄参军青年的要求难不倒他。略一思索,他张口就唱。
“哎呀嘞——对河一兜幸福桃,要想摘桃先搭桥;受苦穷人要翻身,快当红军打土豪……”
道理唱出来,青年人搔搔后脑勺,嘿嘿一笑,也只好去当兵了。山歌又轻松又愉快,省掉了许多扩红中的说服工作和麻烦。
农协秘书陈仿西,是个有文化的忠厚长者,也爱唱唱山歌。平常常开导曾子贞,动员她多练习唱山歌:“你们妇娘子,不参加革命工作,一辈子都难翻身,世界上只有共产党才会看重妇女,反对买卖婚姻,让大家自由恋爱。”
在革命宣传活动中,马荣泮、陈仿西发现新山歌在群众中影响很好,很受喜爱,就萌发了在东一区成立一支山歌宣传队的念头。
当时,有些妇女,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中唱山歌,于是,马荣泮采取了一个特殊的考试方法选歌手。他叫一些妹子,在屋子里唱山歌。他怕大家抹不开脸,就躲在屋外面听,了解每个人的音色差异。对歌不对人,这样,理所当然把曾子贞选入山歌宣传队。
新鲜而美好的生活,像一股春风,荡漾在曾子贞的生命中。
宣传队的主要任务是:演唱革命山歌、扩红、支前。
歌词都是事先琢磨好的,大家在一起,唱歌、编歌水平得到很大提高。时间久了,曾子贞也能够现编现唱,这很受群众欢迎,不管走到哪里,她们拿着红旗往台上一站,亮开嗓子就唱起来。
哎呀嘞——
竹笋出土尖又尖,工农团结不怕天;
天塌有我工农顶,地陷有我工农填。
四处的红军和群众一听见歌声,知道又是宣传队来了,立即相邀着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她们站在台上唱,台下的人点头拍手助威,听得入迷时,就跟着台上一起唱,台上台下一片歌声。不会唱的红军就在台下打吆喝:好哟、好哟!也有的红军会编歌,就站起来对歌。
有一个名叫陈远波的兴国籍红军就很喜欢对歌,每次听歌听到高潮时他都要站起来对一对歌:
哎呀嘞——
多谢阿妹情意深,
山歌曲曲送亲人;
来日上阵添勇气,
缴枪十万谢你们。
在繁忙的工作中,锻炼了能力,在歌声中,锻炼了胆量,曾子贞逐渐成长起来了。1930年2月,兴国县成立苏维埃政府,曾子贞被推举为县苏维埃的委员,担任县苏维埃国民经济部部长。不久,她加入了共产党。她回忆说:“是马荣海和马荣兰,介绍我参加中国共产党。当时,我们称入党为‘举拳头牯’,和我们一起‘举拳头牯’的,有好几个山歌队的姐妹。”
战争日愈频繁,曾子贞的工作也更忙,但她并没有和山歌疏远,而是把唱山歌和工作结合到一起。动员参军,她用一支支富有鼓动性、号召力的山歌,拨动人们的心弦;慰问支前,她带着山歌队活跃在前沿阵地,为红军搬运弹药,抢救伤员。
这一天,莲塘战役打响以后,来支前的曾子贞,立在高地上看到红军顽强战斗,奋勇冲杀,吓得白军抱头鼠窜。她不由心花怒放,一支山歌脱口而出。
红军走路一阵风,
取得优势占高峰,
一个冲锋杀过去,
敌人好比倒柴筒……
高亢清脆的歌声在旷野格外嘹亮、醒耳,随着硝烟传到了隐蔽在竹林里的红军总指挥所。正在指挥所里的毛泽东听到了歌声,十分感兴趣,问身边的陈毅:“哎,这是谁在唱歌,唱得这么好听?”
陈毅已经十分熟悉曾子贞的歌声,告诉他说:“兴国来的山歌大王哩,叫曾子贞。”
“山歌大王,好好,唱得真好!”毛泽东连声赞赏。经过一段时间,毛泽东同志对兴国山歌有了新的认识:唱山歌,这可是火线上最好的思想政治工作。立即向陈毅同志建议说:“兴国山歌很好听,又能随编随唱,不但要鼓励这位山歌大王多唱,还可以编些歌,组织兴国的山歌队到各个前沿阵地去唱,到各个地方去唱。”
毛主席的话正对陈毅的思路。
陈毅趁热打铁,赶紧对曾子贞的行动给予表扬,将毛主席的指示,传达到部队及地方政府。
山歌大王曾子贞,成为了火线上第一名红军女山歌手。曾子贞是个争强好胜的性格,受到表扬,工作更积极。不久,她率领一些妹子,穿起了军装,成立了红军山歌队。
红军山歌队,过着战士一样的生活,不管刮风下雨,命令一下就要出发去各地慰问红军。
吃饭没有菜,饭也吃不饱,天寒没有衣服,晚上睡祠堂庙角也不嫌苦,只要一唱起山歌来,就欢欢喜喜,好像山歌能够抗饿、御寒、解乏似的。
宣传工具十分贫乏的情况下,山歌队越唱名气越大。
……
白军来了,她成了两边的仇人,躲在黑暗里生活
1933年11月中旬,第二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前夕,毛泽东为准备大会讲稿,特意去了长冈乡作调查。
哎呀嘞——
茶子开花满山香,
高山打锣响四方。
十字街口搭歌台,
同志哥,
赛出了兴国山歌王。
毛泽东带着秘书谢觉哉、警卫员陈昌奉、吴吉清一行数人,牵着马匹,驮着铺盖,暮宿朝行,行了三天,一路说说笑笑,来到兴国敛江河边,刚在古樟树下的渡口歇脚,贴着江面就飘来一支悠扬的山歌。大家噤声听歌,直到渡船靠岸。
船上下来一群姑娘,嘻嘻哈哈地跳上岸。谢觉哉兴致盎然地上前招呼:“同志嫂,请问你们哪个是山歌大王?”
姑娘们又是一阵嘻嘻哈哈,推出了一位瓜子脸的秀丽姑娘,说:“她,她就是山歌比赛第一名的山歌大王,名叫曾子贞。”
曾子贞站在谢觉哉面前,腼腆一笑,美丽的脸庞显出一对酒窝。她拢了拢乌黑的头发,亮开嗓子唱了起来。
哎呀嘞——
兴国山歌年久长,山满歌来歌满乡。
婴儿落地歌当奶,肚子饿了歌当粮;
有了病痛歌当药,唱歌当得人参汤;
郎恋老妹歌做媒,一路山歌是嫁妆;
兴国是个山歌国,哪个敢称山歌王?
谢觉哉刚到中央苏区不久,屡屡听到人们传唱兴国山歌,如今听到真传,乐不可支,连连啧叹:“哎呀呀,这下总算听到了原汁原味的兴国山歌,果然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几年耳闻目睹,毛泽东对兴国山歌感情颇深,情不自禁地说:“唱起歌来像画眉子叫,难怪她们称你是山歌大王。”
毛泽东没有认出曾子贞,曾子贞却认出了毛泽东,她记得原先毛泽东对兴国山歌有误解的事。就故意唱道:
哎呀嘞——
山歌不是考声音,全靠革命感情深。
宣传扩红支前线,山歌大王找上门;
讲事实来摆道理,一首山歌一个兵。
山歌唱了半个月,同志哥,送走新兵一连人。
毛泽东哈哈大笑:“好哇,山歌大王真有本事,用山歌作宣传,一下子就扩大了一个连的红军?!”
曾子贞说:“扩大一个连的红军没有假,表面上是我唱歌的本事,实际上是乡里干部平时工作做得好,关心群众周到,工作方法灵活,让当红军的人没有顾虑,放心去当红军,上前线打白狗子,保卫苏区,保卫土地革命果实。”
“你看看,你看看,”谢觉哉兴奋不已,“这位山歌大王确实不简单,唱得好听,说得比唱得还更好听,有当政治部主任的水平。”
毛泽东问:“请问同志嫂,你们是哪个乡的?”
曾子贞:“上社区长冈乡。”
毛泽东暗暗叫绝,真个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打瞌睡碰上了枕头。他不露声色地说:“山歌大王,你说乡干部工作做得好,能不能用山歌唱出来?”
“这个有什么难。”曾子贞张口就唱:
哎呀嘞——
花篮里选花朵朵好,乡干部做事真周到:
动员妇女学犁耙,打破封建旧礼教;
优待军属搞代耕,帮助建房捐木料。
群众说共产党真正好,什么事情都替我想到了!
组织扫盲识字班,办起列宁小学校。
度夏荒,济米来;生了病,送草药;
油盐柴米都过问,样样事情都操劳。
报答干部一片心,当红军真心实意把国保……
毛泽东问:“山歌大王,你唱的可都是真的事?”
曾子贞答:“鼻子底下有嘴,不信你可以去问问。”
“好,”毛泽东道,“我们就是来问问的。”
“哎,”一位姑娘警惕起来了,问,“请问你们几个同志哪里来的?”
陈昌奉抢着答:“我们是瑞……”
毛泽东接过话头:“我们是累了,能不能带我们去长冈乡休息一下?”
“要休息很方便,”那姑娘盯紧不放,“你们到底是哪个部门的?”
毛泽东:“我们是《红色中华》报社的。报纸登了好多表扬兴国、长冈的文章,有的人不太相信,我们特地来查访、核实一下。”
“要核实也容易,我来带你们去吧。”曾子贞拦住那个姑娘的盘问,故意不揭穿其中奥妙,又跳到船上。
过河几里,远远地几个青年妇女在犁田,毛泽东一行看见挺奇怪,按赣南风俗:女子是不能下田的。这里的女子怎么下田,竟然还操犁呢?问:“妇女犁田,人家不会笑话?”
曾子贞也不答话。朝田间喊:“玉英姐,有人问你事。”
李玉英“吁——”一声,把牛吆住,过来答话:“开始,女人犁田不但会有人笑,而且会指着后背骂,说妇娘子犁田遭雷打,播种不发芽。我们才不怕呢,晚上,几个人偷偷地到河边沙滩上学犁耙,犁头都打坏了好几个,现在,我们女子代耕队,天天为红军家属犁田,也不见雷公打哪个。”
人们都和着她笑了起来。毛泽东笑着问:“你们代耕一亩田,要多少工钱?”
“要什么钱哟。”李玉英说:“红军在前线打仗,我们帮人家做点儿事还会收钱?连茶饭都是各人自己带得来。”
一行人进了村,来到火叉塘屋场,迎面一幢新房子。路过新屋时,毛泽东发现,新屋的梁椽间夹有火烧的旧料,驻足观看。屋主马海荣就说:“不久前失火,烧了一间半屋。乡互济会救济我六吊钱,大家帮工、捐木料、捐砖瓦,几天工夫又把房子盖起来了。”
毛泽东边看屋子边问:“有没有村干部来帮忙?”
马海荣笑容可掬:“乡干部都来了,村干部更来了,村干部做了工都回自己家里吃饭。你看,那根大梁是村代表主任捐的,他会做木匠,量了尺寸,做好了扛过来直接上梁。”
隔壁不远,邻居是军属刘长秀,家里贴了好几张立功喜报。毛泽东等人就进屋去看,问刘长秀:“当红军立功的是你家什么人呀?”
刘长秀一边端凳,一边答:“一个是我老公,在一军团,一个是我儿子,在三军团。”
谢觉哉竖起大拇指:“呱呱叫,呱呱叫,父子双双立大功!”
曾子贞趁机说:“我唱山歌里的事,有几件是这家的。长秀婶,你把政府关心你们家的事,讲给上面来的同志听一下……”
毛泽东边问边记,不久,写下了著名的《长冈乡调查》一文。毛泽东号召:“每个乡苏维埃都要学习长冈乡的文化教育工作!”1934年1月27日,在“二苏大”会上,毛泽东赞扬说:“兴国的同志们创造了第一等的工作,值得我们称赞他们为模范工作者”,并发出号召“要造成几千个长冈乡,几十个兴国县。”
长冈乡的名气越来越大,兴国山歌越传越远。
日也唱,夜也唱,那些日子,山歌成为了曾子贞生命的全部。她在山歌中咀嚼过悲痛,也在山歌中品尝了爱情和欢乐。
就像今日的明星,山歌大王曾子贞身边也有不少追星族。
有一个崇拜者,名叫赖明山。赖明山是个复员的红军伤兵。赖明山很年轻,比曾子贞还小两岁,是个打矮炉子的小铁匠。所谓打矮炉子的铁匠,就是那种挑着炉子四处游走,上户串门寻活干的铁匠。赖明山出生贫苦家庭,自小没有文化,却最喜欢听,喜欢唱山歌。
赖明山特别喜欢听曾子贞唱山歌,听得入迷,经常挑着矮炉子,跟着红军山歌队这山转那山走。
到一个新地方,白天,他吆喝着打铁,晚上,占一个位子听歌看戏。有时,山歌队人手不够就到后台去,找机会上前,帮一把手或者帮一下腔。
当过红军,又不是外人。大家对他也像队里人看待,唤来唤去支使他。他叫唱就唱,叫演就演,一来二去,越唱越好,就能够顶一个角色唱山歌。
一个人,真正投注感情唱歌,歌声是会感动人的。
虽然,赖明山的声音不洪亮,但歌声很富有感情,给人一种特别的震撼。当谢昌宝在战场上被打死后,赖明山丢掉了小矮炉子,正式成了曾子贞唱山歌的第二个搭挡。
两个人,都是全身心投入地唱山歌,唱来唱去,唱出了爱情。
1934年,二人唱成了一对山歌夫妻。
红军长征离开兴国的时候,曾子贞带着山歌队的同志,在五塘桥头搭台子,流着泪水,唱了三天《十送红军》等歌曲。嗓子唱哑了,嘴巴唱出了血。
“新做斗笠圆丁当, 送给哥哥上前方,
保佑哥哥打胜仗; 打败敌人回家乡。”
“送郎送到筲箕窝, 眼睛流泪嘴唱歌,
愿郎革命革到底; 等你十年不算多!”
一步一流泪,三步一回头。朝夕相处的红军兄弟,一队队开走,她们唱着唱着,就唱不下去。红军战士也是无限眷恋,泪眼汪汪……
以后的日子里,千百次地,曾子贞回忆这送别的场面,只见红军千千万万列队而去,翘首盼望,却不见几人能够走回来……
红军长征离开兴国后,日子就苦了。曾子贞夫妻跟着县委打游击,当时,她已怀孕8个月,整天挺着个大肚子,在山上转悠,步履一天比一天艰难。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
在均村乡大山上,一个无遮无拦的山洞里,曾子贞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荷英。
天寒地冻,衣衫单薄,冻得牙齿打架。可是,荒山上,除了呼啸的北风什么也没有。有一位游击队员,寻找了一天终于找到了一箩筐砻糠,他把砻糠撒在曾子贞和婴儿身上御寒。砻糠又怎么能够御寒呢!不几天,荷英就被冻死了。
坐月子,连饭也没得吃。每天,跟着游击队们一起吃野菜苦熬,硬撑着跟游击队翻山越岭转移,有一次,在桥头岗遇见了打游击的曾山。曾山当时是江西省委代理书记,领导全省的对敌斗争,但他们也没饭吃,没衣穿,斗争十分艰苦。
1935年春,曾子贞等人在兴国县方太乡的方山岭休整时,整座山都被白军包围了。她与赖明山,还有一个叫柏翠的女干部,一起突围下山。
辗转的山道上,一伙白军冲上来,首先抓住了曾子贞。
“喂,你是红军吧?”
当时,曾子贞手里,牵着一个男孩子。连忙随机应变:“我一个女人家,哪里是什么红军,我是一个富农婆,被逼得逃上山来的。”
白军就放掉了曾子贞,一会儿,又抓住赖明山,问他是不是红军。赖明山顺口说自己是富农也就没事。可他太老实,说话不会转弯子,竟然说:“是。”就被白军抓起来关进了监狱。
赖明山在监狱里,做了两个月的苦力才回家。
赖明山是个大老实人,他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山歌手,却不能成为一个很好的革命者。
提到赖明山,曾子贞说:“老实人,就该老老实实地过活,没有那个本事,就不要去惹麻烦。”
出狱后平静了一年。就有一个人来,叫赖明山去做地下党的工作。不久,那人叛变,把赖明山供出去,又被国民党抓到高兴乡的竹篙山集中营,打得皮开肉绽,差点儿送命。
红军北上后,曾子贞夫妻像没娘的孩子一样,感觉低人一等。因为她原先到处唱歌,名气太大,认识她的人不知有多少,随时都可能有灾祸降临。
那段日子,是曾子贞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光。由于白军的搜捕,曾子贞有四五年不敢上街抛头露面。后来,风声不紧了,曾子贞曾悄悄地上过一次街。
来到县城筲箕窝,这原是红军送兵的地方。
睹物思情,正怀念红军,冷不防,有个摆盐摊子的女人蹿出来,一把揪住曾子贞的头发扭打起来。
原来,此人就是蕃薯婆,她的小老公被曾子贞唱歌扩了红。
蕃薯婆一边揪打,还一边哭骂:“打死你去,打死你去,就是你,宣传我的老公去当红军,弄得我现在当寡妇婆。弄得我的小孩没有爸爸……”
此女人是个有名的泼辣婆。曾子贞挣扎着要走脱,不料,又有几个妇女,闻声扑过来扭打曾子贞,有的用手指拧,有的用指甲掐,有的用牙齿咬,蕃薯婆脱下鞋子用鞋底打她的脸。片刻间,打得她鼻青脸肿,鲜血直流……
当街受辱,给曾子贞带来极大的刺激。伴随着尖叫声,那拼命的掐、拧、咬,凝聚多少暗怨、夙恨呀!如果是白军,或者地主还乡团打骂自己,理所当然,完全可以理解。但,却偏偏是自家姐妹、红军家属,用发自心灵深处的怨恨,殴打自己,要与自己拼命。
无意之中,自己竟成了两边的仇人。
那些个无尽的朝朝暮暮,曾子贞生活在黑暗之中,时时反省自己的革命生涯:
一方面,曾子贞认为自己没有错。为了革命,她不但先后把自己的两个丈夫送上前线,还把自己四个兄弟,都动员上前线,全部英勇牺牲。作为一个女人家,自己还拼命上前线,虽然没有阵亡,那是白军的炮火没有瞄准自己,但是,自己至今仍在承受着最大的牺牲。
另一方面,曾子贞又觉得,自己确实给别人带来了悲剧和痛苦,正是因为自己的动员,人家的丈夫才告妻别子,毅然走上前线,最后牺牲,为世界留下了一群孤儿寡妇,在水深火热中挣扎。
所有射向她的目光都带着荆棘——充满了哀怨、责备、仇恨。
她陷入了一种无法避免的凶残之中。在那社会现状的压迫下,她绝望了。一切希望都荡然无存,只有山歌无声地在她心间运行。
1937年10月3日,国共合作,陈毅从赣州往南昌谈判,途经兴国。曾子贞与陈毅见面,痛哭流涕,叙述了自己的不幸。陈毅告诉她:“不管有多少艰难险阻,要相信革命一定会成功。”
默默地坚持,默默地等待。
由于沉重的内疚感压迫着,从此以后,曾子贞再也不敢上街了。担惊受怕,每天以泪洗面,提心吊胆,像老鼠一样地活在黑暗里。
她的山歌唱进了北京,唱进了中南海怀仁堂
新中国成立后,当年的红军陆续回乡,带回来一批又一批消息:某某人牺牲了,某某人当了大官,某某人怎么怎么的……兴国县,经常漾溢着欢喜的泪水,也到处流淌着失声的痛哭。
那是些大喜大悲的日子。
蕃薯婆突然找到曾子贞家里,来赔礼道歉:“对不起呀,实在对不起,我家老公当了大官呢,明天就回来。要不是那年你唱歌扩红,他就不会去当兵,哪里当得到大官呢!对不起,我不但没有感谢你,还在街上打了你……”
当年的红军回来了,曾子贞重新获得自由和快乐。从隐居的山村出来,终于又能放声歌唱。
似一只脱笼的百灵鸟,曾子贞一天到晚不停地唱呵唱呵。她的歌声在县广播站经常播放,并被省广播电台请去录音,成为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
1953年,当年的首席红军女歌手——曾子贞被选到北京去唱山歌。
穿一件赣南客家的石扣蓝大面襟衫,曾子贞来到省会南昌集中。一到南昌,组织上马上给她换了一套时髦的新衣服。曾子贞出席了全国民间文艺会演,受到了与会音乐家们的高度评价。会后,曾子贞等人还被专门请到中南海怀仁堂里,演唱兴国山歌。
站在昔日皇帝的宫殿里,曾子贞感受到一生最大的荣誉。面对一大片中央首长和老红军,不由得悲喜交集热泪盈眶。这是曾子贞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50岁的曾子贞,用凝聚了一生的深情纵声放歌。当时正是抗美援朝时期,她唱道:
“哎呀嘞——中国人民志愿军,联合朝鲜人民军;打倒走狗李承晚,拥护将军金日成,最后胜利属人民。”
每唱完一段,台下就鼓掌。
如此亲切,如此熟悉的歌声,漫卷着赣南的山岚,携带着昔日硝烟。
台下,那些曾经在中央苏区战斗过的老革命们,思绪又回到戎马倥偬的年月。当时的中央最高领导毛泽东主席、朱德总司令、刘少奇主席、周恩来总理等人,都观赏了这次演出。那动人的兴国山歌,令领袖们激动不已,眼噙泪花,一个劲地鼓掌。
演出结束,中央领导们接见了曾子贞等人,与他们一一握手。
山歌是她生命中的火焰
新中国成立后,在审干运动中,也有人对曾子贞的历史提出怀疑。为此,曾子贞又寻了陈毅,当年的“山歌大王”在陈毅脑海里还是有印象的,他亲自写了书面证明材料,使其免遭新一轮磨难。
有陈毅证明,还她公正。后来,她担任了兴国县城关镇副镇长。
“文革”期间,她一方面是红军山歌手,受到过毛泽东等国家领导人接见,一方面又是走资派、叛徒的老婆,不可避免地要遭受种种冲击。
1968年,曾子贞退休。
她与孙子住在一起,颐养天年。每天,步行在潋江河边的菜市场,与二贩子讨价还价,买菜、做饭、带孩子、散步。没事,也经常与蕃薯婆,与鳏寡孤独的烈属们,凑在一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怀念亡灵;也常见到当年唱山歌扩红扩到的红军战士,如今做了将军,威风凛凛地荣归故里……山歌是她生命中的火焰,也使她发出烛天照地之光。回想起那火红的年代,恍如隔世,便生发出对人生的无限感叹。
1992年中秋节这天,子孙们团聚一堂,为曾子贞做了九十大寿。1993年元月1日,距春节仅21天。90岁高龄的曾子贞老人,告别了她钟情一生的兴国山歌,静静地病故在兴国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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