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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第一大风流才子是谁?


http://www.sciencehuman.com   科学人  网站  2015-01-14

 

   洪 烛

【序言:司马相如一生的追求】

他追求美人的垂青,就像凤求凰。他追求知音的赞叹,就像凤求凰。他追求华丽的文章,就像凤求凰。他追求帝王的赏识,就像凤求凰。他追求梦见的自己,就像凤求凰。他追求与别人的不一样,就像凤啊追求天各一方的凰。

【屈原之后,李白之前,有一个司马相如】

屈原之后,李白之前,中国的文学史还出过司马相如。他们都是引领一个大时代之风范的标志性人物。屈原使楚辞得以和诗经共领风骚,李白构成唐诗的巅峰,司马相如同样不简单,是汉赋的奠基者。两汉四百年的赋坛,最引以为骄傲的还是司马相如这面大旗。与屈原、李白相比,司马相如同样写出了足以开宗立派的创新之作,对中国古代文体的演变与发展作出不可或缺的贡献,而且他人生的传奇性也并不逊色。

如果说屈原作为中国第一位大诗人的形象具有顶天立地的神性,李白身上不乏借助诗酒超凡脱俗的仙气,司马相如可能更现实也更世俗化一些,以文艺青年的身份出道,横溢的才情却震撼朝野,加上又有与卓文君当垆卖酒的艳史在民间广泛流传,因而堪称中国古代第一大风流才子。至少,他是第一个因为创造了爱情传奇而受到历代老百姓追捧的大文人?他的人生,他的心路历程和情路历程,也是他无形的作品,是他作品的背景或作品的一部分。

从赢得青楼薄倖名的杜牧、有井水处皆有柳词的柳永、在沈园给唐婉写下《钗头凤》的陆游,到点秋香三笑的唐伯虎,乃至先后与林徽因、陆小曼分享过人间三月天的徐志摩,等等等等,即使不能说是司马相如的徒子徒孙,但都是这种风流才子精神的传人。

司马相如因为汉赋而进入庙堂,有井水处也同样有他的传说。这也是他从枚乘、扬雄、班固等一批汉赋大家中脱颖而出,美名能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原因。他以《子虚赋》《上林赋》《长门赋》等华章奠定了文学史地位,又无意识地因情史而丰富了才子的形象及人格魅力,自然比许多纯粹以作品留存世间的文人要更有体温一些。

文学史展示的是司马相如作为汉赋奠基人的这一面,民间野史展现的是司马相如才子加情种的那一面,其实,司马相如还有更多的侧面。他算得上是千面文人。

譬如,他也是有雄心的,有政治上的报负,渴望自己十年磨一剑学得的文武艺能在治国平天下中实现价值,并不满足于仅仅做一个经典文人或经典情人。清词丽句,风花雪月,在其理想的人生中,不过是一些花边。可命运对此却另有看法、另有安排:司马相如最想做的建功立业的人生大梦总是海市蜃楼,反而是他在文学上和情感上的美梦,却成真了,得到历朝历代读者乃至大众的承认。

【司马相如和司马迁:西汉文章两司马】

汉代文学,出过两大巨人,司马相如和司马迁。司马迁比司马相如小三十来岁,他忍辱负重写《史记》时,司马相如早就名满天下。司马迁以一篇《司马相如列传》,勾勒出这位在时间上离自己比较近、但注定要进入历史的人物,并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对司马相如才华的倾倒。司马迁选取司马相如生活和事业上的几个事件加以描绘,譬如游粱、娶卓文君、通西南夷等,并全文收录与此相关的文和赋,“连篇累牍,不厌其繁”,计有《子虚赋》、《上林赋》、《喻巴蜀檄》、《难蜀父老》、《上书谏猎》、《哀二世赋》、《大人赋》、《封禅文》等八篇,文字之多,远超司马迁自己的笔墨。

“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司马迁把司马相如赋比拟于《诗经》,看重其在歌功颂德的主旋律之中不忘讽刺,使《诗经》“兴观群怨”的传统得到很策略地继承。虽然只是“劝百讽一”,但也难能可贵。正是这巧妙隐藏在赞美之声后面的批判精神,令司马迁刮目相看,曲径通幽地找到司马相如赋的真魂,并且引以为精神上的先驱与同仁。

文学史也习惯将两司马相提并论,列为西汉的双子星座。当时有班固说:“文章则司马迁、相如。”现代有鲁迅说:“武帝时文人,赋莫若司马相如,文莫若司马迁。”

司马迁第一个为文学家立大传,选中的就是司马相如。当代学者张大可发现 9 100余字的《司马相如列传》,是《史记》中寥寥可数的人物大传之一,由此可见司马迁对司马相如的重视与偏爱:“万世师表,孔子的传记,《孔子世家》才7 700余字。《史记》中超过8 000字的人物大传只有3篇。第1位是《秦始皇本纪》,9400余字,第2位是《李斯列传》,9 200余字,《司马相如列传》占第3位。3篇人物大传,篇幅几乎相等。秦始皇千古一帝,他的本纪包括秦二世,是一代王朝史。李斯一代名相,他的传记包括了赵高,备载秦王朝灭亡的过程。司马相如,一个文人的专传,其篇幅与秦始皇、李斯相侔,值得深究。如果没有司马迁之笔,历史也许会传不下来这位伟人的传奇,至少是大为减色,留下的只是有司马相如这个名字罢了。”

司马迁“特爱其文赋”,“心折长卿之至”,这是无疑的。而司马相如仰慕谁呢?司马相如最崇拜的偶像并不是屈原,而是另一个人。全亏司马迁的记载,才使后人得以了解司马相如最初的志向:“司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长卿。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故其亲名之曰犬子。相如既学,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日后大名鼎鼎的司马相如,在少年时就把父母给起的名字改为相如,原来是为了向蔺相如致敬。是啊,若用世俗的眼光衡量屈原,可能视之为政治上的失意者乃至失败者,而蔺相如不仅是仕途上的成功人士,更是因智勇双全与强敌相拚也照样能获胜的完美英雄。这,才是司马相如最想走的路,一条披荆斩棘却如履平地的金光大道。他还那么小,就这样自己替自己选择了。他不仅好读书,而且学击剑,也是为了文武双全,有最大的能力,尽最大的限度实现自身的价值。

扬雄把司马相如得到富室女卓文君垂青,与蔺相如使秦完壁归赵、商山四皓保护刘邦太子、霍去病开拓河西、公孙弘布衣为丞相、东方朔受赏于汉武帝加以比较:“夫蔺先生收功于章台,四皓采荣于南山,公孙创业于金马,骠骑发迹于祁连,司马长卿窃訾于卓氏,东方朔割名于细君。仆不能与此数子者并,故默然独守吾《太玄》。”不管怎么说,司马相如已和自己的偶像蔺相如等各界大腕一起,跻身于成功人士的行列。他设局抱得美人归而成为豪门的乘龙快婿,也算一夜暴富吧,同时,还因这段才子佳人的“绯闻”而一夜成名,被老百姓街谈巷议。在当年,绝对是头条话题。

司马迁的《司马相如列传》,最出彩的,是把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相恋的来龙去脉,简直写成了言情小说,绘声绘色,一点不吝惜笔墨,却字字有情有意。清人吴见思,把《史记》评价为“唐人传奇小说之祖”,不是没有道理。同意这个观点的大有人在:是司马迁首创了才子佳人小说。整部《史记》,与司马相如、卓文君倾城之恋交相辉映的,是《项羽本纪》里“霸王别姬”的生死恋。一个是才子佳人的喜剧,一个是英雄美人的悲剧。分别有着不同的主题歌。一个是《凤求凰》:“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一个是《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这两种爱情,都成了经典,在后世的舞台上被没完没了地演绎。

【少年壮志:从驷马桥出发】

成都北门高笋塘外百米的沙河上,有一座因司马相如而出名的驷马桥。往北过桥有个三岔路口,直行便是驷马桥街,右拐则叫驷马桥路。这里至今仍是自成都北上的必经之地。因桥下的河水名升仙水,驷马桥原先叫升仙桥。这所谓的升仙水,也就是今天的沙河。成都城北,现存升仙湖。东晋《华阳国志》讲述:“蜀郡城北十里有升仙桥,有送客桥,汉代司马相如初入长安,题其门曰:‘不乘高车驷马,不过汝下’也。”意思是不乘四匹高头大马拉的官车,就不再从此桥过。一番豪言壮语,把一腔豪情壮志披露于世间,掷地有声,不留任何余地,令过往宾客由衷感叹。升仙桥也就因此被改名为驷马桥,桥旁有楼台之类建筑叫送客观。原先留有司马相如笔迹的木桥已不存在了,可那个少年背井离乡投奔远大前程时的仰天长啸,却仿佛仍在成都的上空回荡。

司马相如从成都升仙桥出走,要去哪里呢?毫无疑问,是投奔京师长安。

景帝前元五年(公元前152年),司马相如年满二十,按律法“傅籍”,在户口登记中登记名字,标志着已经成年,可以接受履行各项权利义务。根据朝廷规定,家产五百万钱以上的,可以做郎官,即加入皇帝的近卫军,职责是“掌守门户,出充车骑”。但还有个条件,得自备车马服饰,自费前往帝都长安,等待政府录用。司马相如符合这一系列条件,自然跃跃欲试。他的家庭虽不算大富大贵,还是愿意掏钱送他去跳龙门,这应该算比较划得来的投资。但司马相如可能低估了走蜀道入京乃至进京后走仕途的消费,八年之后当他无功而返,“家徒四壁立”,可见为当官快要倾家荡产。如果不是靠老同学临邛县令王吉帮忙娶了豪门千金卓文君,至少在经济上他就很难翻身。

司马相如从升仙桥打马而去时,还意识不到未来的艰辛。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比蜀道更难的是仕途。可这些在目前还难不倒他,他一心只想着扶摇直上,只想着一步登天。

这是司马相如一个人的远征。第一站是川北山区的梓潼,有并排的五座山峰迎接,传说秦惠王把五个公主嫁给蜀王,五丁力士受委派去迎接,发现巨蟒于山洞中熟睡,便猛拉露在洞外的蛇尾,结果整座大山崩溃了。被压死的五位勇士和五位公主,埋在五座坟茔里。司马相如想:如果蜀道真是这么凿通的,可其浪漫。他向五丁山挥手致敬,希望能借得一些力气。

再往北就是剑门关。当年秦惠王由此攻破蜀国。而今这位叫司马相如的巴蜀才子,一意孤行,要出关冲到秦惠王原先的地盘上去。

一个多月后,司马相如已沿着悬崖峭壁上的天梯与栈道,翻越秦岭,走在长安的大街上。

【进京与游梁】

长安城就像帝国版图上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铁屑般纷至沓来的追梦者。“以赀为郎”的司马相如就是其中之一。然而也是在这里,他第一次体会到梦想与现实的落差。

长安城并没有拒绝远道而来的司马相如,还是给了他一个不能说不风光的位置:被任命为俸禄三百石的“郎”,不久又晋升为汉景帝的“武骑常侍”,俸禄六百石。职责是守卫皇宫门户,乘车骑马护卫銮舆。日日常伴君王侧,别人高兴还来不及呢,司马相如却闷闷不乐。经过层层考试,他是因剑术超群而被选为武官的。而他自己更看重的文采却未得到景帝赏识。其实,这也不能怪景帝看走眼了。景帝天生就不是文艺爱好者,对司马相如最拿手的辞赋之类根本就没兴趣。司马相如不满足于仅仅在天子脚下做一个职业武士,可与周围的人又找不到什么共同语言,因而没干满一年,就以生病为借口辞职了。“武骑常侍”这个官位,对于别人是宝贝,对于司马相如却近似于鸡肋,弃之固然可惜,啃起来却实在没啥滋味。

司马相如敢于破釜沉舟地挂冠而去,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遇见了求贤若渴且是辞赋发烧友的梁孝王。司马相如的人生遇上了一条岔道,可这条岔道似乎比主干道更有前景,更像是金光大道。于是他没费太多犹豫,就经不住诱惑拐弯了。

公元前150年,司马相如结识了随声威如日中天的梁孝王入朝景帝的邹阳、枚乘、庄忌等谋士,出于对辞赋共同的爱好,彼此一见如故。司马相如很羡慕这些赋家能得到辞赋爱好者梁孝王重用,表示自己的兴趣与志向也在于此,希望得到引见。他是在被梁孝王认可并同意接纳之后,才托病辞去“武骑常侍”一职。

并不是司马相如一时头脑发热丟了铁饭碗,要知道梁孝王是当朝皇帝同父同母亲得不能再亲的弟弟,不久前还配合皇兄击败吴楚等七国叛乱,他入朝时景帝都要他同乘一辆车以示亲密。景帝甚至口头承诺过自己死后传位梁孝王。所以他身边云集了一大批慕名而来的人才,作为帝国的“第二梯队”而整装待发。

“因病免,客游梁。梁孝王令与诸生同舍”,司马相如脱离自己觉得毫无前途的武官生涯,成为梁孝王的门客,既得到礼遇,又与邹阳、枚乘等一批志同道合的文友同吃同住同工作,文章辞赋写作水平大大提高。出于对梁孝王的感激,他根据在梁王辖地的生活体验,与邹阳、公孙乘、韩安国等游赏梁苑分韵吟诗时,一挥而就《子虚赋》。此赋流传全国,甚至宫廷也留存着抄本,使他一夜成名,又是他终生的代表作之一。看来公元不虚此行。放弃了天子脚下的仕途,却妙手偶得一篇成名作。

就在司马相如庆幸自己作出了正确的选择、并准备大踏步走下去时,意外发生了。梁孝王意气用事,刺杀反对自己成为帝位继承人的袁盎等十几位朝臣,在景帝眼中有谋反嫌疑,被疏远。参予谋划的羊胜、公孙诡自杀。司马相如虽非梁孝王核心圈人物,尽可能置身事外,可还是有点担心卷入麻烦的漩涡。他第一次对政治有了恐惧感。可要想登堂入室,又似乎处处离不开政治。就像高空走钢丝,只能靠自己加倍小心谨慎,把握平衡。

景帝中元六年,就也是公元前144年,梁孝王忧惧而死,梁府人士都自动解散了。司马相如靠才华辅佐王候借以出人头地的美梦,成了一场空。别说经世济国,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只好万般失落地回到成都老家。空转了一大圈,又回到起点,白白浪费八年青春时光。再看见家门口的升仙桥,真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

看来站错队就等于走错路。原本以为可以走捷径,反而绕得更远了。最初的目标简直成了泡影。原本是为了可以衣锦还乡,结果却被措手不及地打回原形。

【凤求凰:琴挑卓文君】

我知道有两个琴台。一个在武汉,一个在成都。

我知道有两个知音的故事。一个是春秋时期的伯牙与子期,另一个是汉代的司马相如与卓文君。

我也就知道了有两个心心相印的乐曲。一个叫《高山流水》,一个叫《凤求凰》。

一个是友谊的颂歌,一个是爱情的绝唱。

汉阳龟山西麓月湖之滨的古琴台,与黄鹤楼、晴川阁并称武汉三大名胜,因为楚国的琴师俞伯牙曾在此抚琴,被路过的樵夫钟子期听出了门道:“美哉!巍巍乎志在高山。”伯牙继续弹奏,又被子期识别出弦外之音:“美哉!荡荡乎意在流水。”伯牙喜出望外,与子期结交为挚友,约好来年再会。第二年重游故地,子期却已不幸病亡,伯牙悲伤地在子期墓前再弹一遍《高山流水》,就扯断琴弦,摔碎琴身,发誓今后永不鼓琴。

成都通惠门附近的琴台路,原先叫琴台故径,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当垆卖酒所在地。落魄书生司马相如仰慕临邛首富卓王孙之女卓文君美貌,加上知道她也是音乐发烧友,终于找了个机会去卓王孙家作客,当主人要他展示琴艺时,就在客厅里别有用心地自编自演了一曲《凤求凰》。“卓王孙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藏在屏风后面窥探的卓文君,见司马相如一表人才,弹拨的琴曲有求偶之意,分明是在表白暗恋,似乎还挑逗自己中夜私奔。“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恐不得当也。”这就叫一见倾心。曲终人散后,贴身丫头捎来司马相如托交的字条,果然是邀约在临邛城门口自己住的都亭会面。卓文君在丫头陪伴下赴约,发现司马相如早已雇好车马等候,拉上美人就连夜赶回老家成都。蜜月还未过完,为了支撑起小小的家,夫妻开店,在如今的琴台路一带卖热酒熟食。文君亲自坐在垆边沽酒算账,相如也系上围裙,用写字弹琴的手端盘洗碗,当起了“服务生”。只有在忙碌一天、关门打烊之后,相如才搬出琴来,为同甘共苦的爱妻重演一段《凤求凰》,安慰并感激她付出的辛劳。虽然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却举案齐眉,琴瑟相和,过着苦日子,心情却是甜美的:只要两个人形影不离,一直都是“蜜月”。

东晋道士葛洪《西京杂记》云:“司马相如妻文君,眉色如望远山,时人效画远山眉。”卓文君画的远山眉,就这样流行起来。

川菜中有一道“夫妻肺片”,跟司马相如、卓文君本无关系,可我每次听到这菜名,总下意识地联想到成都,联想到成都那一对最著名的夫妻。他们开的小酒馆,早就拆迁了吧。可走过因他们的故事而得名的琴台路,仍然能闻见酒香,不,我闻见的是爱情的味道,仍然能听见琴声,不,我听见的是超越时空的回音。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凤求凰》,即使成为绝唱了,仍然有深入人心的回音。每一对在琴台路携手散步的情侣,心里都会有一堵小小的回音壁。“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世传的《凤求凰》还有另一首:“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知音最知心。卓文君不仅是司马相如的知音,还是他生命中的红颜知己。司马相如哪是在弹琴啊,分明是在撩拨文君的心弦,以一曲《凤求凰》,一下子就抓住了少女的心。那一年是景帝后元六年(公元前143年),相如大约二十九岁,文君十七岁。文君不仅有灵敏的耳朵,听懂了司马相如琴声里的心声,更有一双慧眼,慧眼识英雄。她一眼就看出了这个两袖清风的书生并非凡夫俗子,置身于一堆官僚与富豪中照样显得鹤立鸡群,日后必当鹏程万里。她还想助其一臂之力,帮他飞得更高更远。其实是在比翼双飞。

清人尤侗称赞卓文君是司马相如的第一知己:“予谓文君之事,不足为相如病也。以相如之才,事景帝、孝王,皆不能知,而临邛令与诸富人又不足与言,乃文君独能怜才,国士之遇出于闺中,生平第一知己,在汉天子上矣。文君之从相如,不减红拂之识卫公;相如之挑文君,不愈仲容之追貉婢乎!”

文君夜奔,比红拂夜奔发生得早,一样的月光,一样的心跳。隋末司空杨素家妓红拂本姓张,因手执红色拂尘,故称作红拂女。文武双全的李靖想投靠杨素门下,面试时被拒,站在一侧旁听的红拂却觉得这位访客谈吐不俗、必成大器,托门人跟踪,探得李靖住处,深夜孤身前往敲门,表明愿一路陪伴其创业。天亮后,两人扮成商人离开长安,前往汾阳投奔李渊与李世民。李渊父子起兵后,李靖为创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平定江南,并攻打突厥,活捉颉利可汗,被封为卫国公。红拂自然成了一品夫人。红拂夜奔,是否受到文君夜奔的影响?女人只会为爱情而夜奔。爱情是女人醒着时也会做的梦。文君与红拂,都是做着这个梦奔向远方的。

从直抒胸臆的《凤求凰》来看,司马相如即使在人生的低谷期也很自信,自视为人中之凤。

唐代诗人张祜《司马相如琴歌》,道出了对这段爱情故事的感叹:“凤兮凤兮非无凰,山重水阔不可量。梧桐结阴在朝阳,濯羽弱水鸣高翔。”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这段公元前的自由恋爱,有激情,有勇气,有智慧,有美感又有力量。到了今天,仍被公认为“世界十大经典爱情之首”。

司马迁认定司马相如“蜀郡成都人也。”司马相如游梁,回归的故里在成都。到临邛会卓文君,“归成都,为富人”。但一直有人认为司马相如出生地在今四川蓬安县,蓬安县在历史上曾设置过相如县,且存在了九百多年。《旧唐书》:“相如,汉安汉也,梁置梓潼郡,周省郡。立相如县。以县城南二十里,有相如故宅二。相如坪,有琴台。”宋人乐史《太平寰宇记》载,梁武帝萧衍天监六年(公元507年),分安汉县置相如县。梁武帝好文学,雅爱相如赋,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司马相如的超极粉丝,特意设置相如县以记念自己的偶像。相如县在明洪武年间裁省并入蓬州,即今蓬安县。明人曹学佺在《蜀中广记》中说:“梁天监中置相如县,长卿桑梓也。”

清人王培荀在《听雨楼随笔》中说:“人皆以相如为成都人,实今之蓬州人,后迁成都,又居临邛,三处皆有琴台。”司马相如出生地是蓬安,古属巴郡,蜀郡成都是其成长并成名的地方。

《华阳国志》卷一《巴志》载:“巴有将,蜀有相。”巴人剽悍,蜀人智慧。司马相如由巴入蜀,成为巴文化与蜀文化的“混血儿”,他的梦想就是出将入相,以文武全才最充分地实现个人价值。

【《子虚赋》引来汉武帝的诏书】

还有另一种说法:司马相如携卓文君回到成都,日子过得紧巴巴,再美的爱情,光靠喝西北风无法滋养。他们所开的酒馆并不在成都,而是在卓文君的家乡临邛。是卓文君想出的一着“苦肉计”,为了博取父亲的同情与援助。卓王孙对女儿的私奔很生气,曾放出狠话:“女至不才,我不忍杀,不分一钱也。”当女儿在成都过不下去,回到家乡又不敢进家门,只在一街之隔处当垆卖酒,卓王孙一方面觉得很丢面子,另一方面也有点心软了,加上有亲友相劝:“看来文君真爱相如,愿意与之同甘共苦。相如人虽穷,志不穷,宁愿自食其力,也不愿沾文君的光向你伸手。你也就不必太让这小两口吃苦了。”卓王孙也就找个台阶下,分给女儿百万钱财和百位仆佣,让她跟司马相如回成都置地买房,踏踏实实过日子。司马相如因为卓文君而一夜暴富,特意在豪宅的后花园搭建一座琴台,以纪念自己与卓文君因琴曲而结缘。美人作伴,琴棋书画诗酒花,这种神仙眷侣的逍遥生活,整整过了五年。司马相如原本就准备这么知足常乐地过一辈子,却还是被打断了。是被另一件好事给打断的。

如果说司马相如以一曲《凤求凰》赢得卓文君的芳心,并因之而脱贫,那么他游梁期间写的《子虚赋》,则震撼了汉武帝。司马相如从仕途上“脱轨”之后,又因这篇旧文重新回到轨道上。

公元前140年,对辞赋没啥感觉的汉景帝病逝,喜欢写诗作赋的汉武帝继位,司马相如的命运也就有了巨大的转机。汉武帝无意间读到《子虚赋》,拍案叫绝,他以为作者已不在世上,就遗憾不能作一席谈。负责管理猎犬的官吏杨得意,暗自得意,欣喜地告诉汉武帝,写《子虚赋》的司马相如还活着,是自己的老乡,随时可招来一见。汉武帝的诏书到了成都,把温柔乡里的司马相如惊醒。又像一个更大的梦境:他想不到多年前写下的《子虚赋》,能在自己对功名早已绝望之后,带来迟到的惊喜。司马相如奉诏晋京,见到汉武帝,感谢他对《子虚赋》的赏识,又投其所好,说那写的只是诸候的事,如蒙允许我为圣上专门写一篇新赋,一定更加精采。汉武帝见这位外地才子不顾旅途劳累主动要求献技,就命令专司文书奏章的尚书官,给司马相如提供一个安心创作的环境。

当司马相如把这篇宣传皇家辉煌兼而歌颂天子德政的《上林赋》,敬呈给汉武帝,这位正急于建功立业的年轻皇帝一下子就看懂了,当场封司马相如为郎官。跟他上一次入京为郎跻身宦海不同,司马相如这次被皇家刮目相看,确因自己的特长,真正是脱颖而出。先有《子虚赋》,后有《上林赋》,奠定了司马相如的地位,他如愿以偿地成为天子身边数一数二的“御用文人”。《子虚赋》与《上林赋》,在被编入传世《文选》时,又被合成一篇,名为《天子游猎赋》。

【出使西南夷:《喻巴蜀檄》与《难蜀父老》】

司马相如第一次入京,无意于仅仅做一个陪伴天子狩猎的贴身保镖,因而转投梁孝王门下。第二次入京,得到汉武帝重用,但他同样不满足于做一个歌功颂德的宫廷诗人。他梦想着建立自己的功绩。汉武帝热衷于开疆拓土,也感染了司马相如。他觉得自己能发挥比纸上谈兵更大的作用。这样的机会居然还真被他等到了。

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唐蒙为郎中将,强征数万巴蜀民夫修路凿通夜郎,三年还没有完工,加上他用战时军兴法诛杀一些少数民族土司,引发巴蜀骚乱。汉武帝想派人去“救火灭火”,司马相如就主动请缨,说那里是自己的老家,比较熟悉情况,便于对症下药。汉武帝就授权司马相如以郎中将身份(秩千石,相当于正司级)出使巴蜀。司马相如抵达巴蜀,临危不乱,写了一篇《喻巴蜀檄》来传达朝廷旨意,稳定民心。《喻巴蜀檄》把通西南夷纳入汉武帝开边与反击匈奴的大格局中来论说其重大意义,告喻巴蜀之民加以理解,无需惊恐,“急国家之难,而乐尽臣之道”,在变局中迎接挑战也把握机遇。这篇《喻巴蜀檄》果然让巴蜀民众吃了宽心丸,事态很快平息。

司马相如回京汇报工作,提出通使西夷比通使南夷更为有利,这个建议正合汉武帝心意。司马相如把握住了建功立业的好时机,被汉武帝任命为中郎将,建节出使西夷。中郎将秩比二千石,相当于副部级,司马相如的官阶升了一格。建节,即持节,相当于后世的尚方宝剑。司马相如有了钦差大臣的派头。在一年之内,两度衣锦还乡,深得皇帝亲信,官越做越大。蜀郡太守亲自到城门外恭候,县令为先导,当地官民都热烈欢迎这位青云直上的老乡。司马相如也没辜负汉武帝的期望,兵不血刃地抚平西夷,拆除旧有的关隘,扩大蜀郡十多个县的疆域,把诸多蛮荒之地纳入大汉帝国的版图。此时的司马相如是汉武帝开疆拓土的鼓吹者、支持者,也是坚定的执行者,正处于自己政治生涯的高峰期。

除了《喻巴蜀檄》,司马相如还写了一篇《难蜀父老》,“籍以蜀父老为辞,而已诘难之,以风天子”。然而,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鸿运高照的司马相如,也被一些人忌恨。欲加之罪,何怕无辞?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有人向朝廷举报司马相如几年前出使西夷时有受贿行为。汉武帝为表示自己并不偏坦,下令撤掉司马相如的官职。

【卓文君的《白头吟》与司马相如的《长门赋》】

司马相如被罢官,心情灰暗,离群索居于长安西郊,在茂陵县与卓文君形影相吊,重新过起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民生活。幸好老丈人卓王孙心疼女儿,再次给了一笔财产,司马相如虽然赋闲在家,但并不缺钱,仍然可以四处周游,请客交友,以排遣政治上的失意。卓文君打扫书房,发觉那把从巴蜀带来的琴已蒙上薄薄的一层灰尘:相如整天与一班酒肉朋友厮混,好久没跟自己琴瑟相和,弹唱那曲《凤求凰》了。自己每每邀约,相如总以没空或没心情为理由来搪塞。文君知道此时是相如人生的又一个低谷期,也就没怪他,反而加倍体贴,嘘寒问暖。相如有时却表现得很不耐烦。直到贴身丫头偷偷告诉文君:听说老爷在外头有了新欢,是茂陵县当地的一位名媛……文君就像听见晴空霹雳。实在不敢相信司马相如会背叛临邛私奔之夜的山盟海誓。凰还在不离不弃呢,凤却想另栖高枝。待到司马相如晚上醉酒归家,文君严加盘问,相如只得如实相告,说当地的那位大家闺秀崇拜自己的文彩,自己也有意纳其为妾。没听完他的解释,文君就冷笑一声冲进书房,反锁上门,任相如怎么敲也不开。第二天中午,门终于开了。只见桌上的那把琴,弦已被齐齐剪断。文君面无表情地递给相如一张纸,上面写着一首墨迹未干的《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皓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蹀躞御沟止,沟水东西流。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竹杆何袅袅,鱼儿何徙徙,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相如一读就明白:文君已有绝交之意。他心里也同样如刀铰,连忙道歉,表示从此后再不花心,一心一意与文君白头到老。相如迷途知返,文君也就原谅他了。后来,两人的爱情再无曲折变故。断了的琴弦再接上,弹出的《凤求凰》还是那么情真意切。卓文君的《白头吟》,是其中的一小段插曲。但并不多余。

卓文君如何对待司马相如的“婚外恋”?这位绝对挑不出毛病的典型贤妻良母,用一首诗感化了夫君,教育了夫君。似乎比痛骂他一顿或所谓的一哭二闹三上吊,起到更好的效果。

正是在那段时间,被汉武帝冷落废弃的陈皇后阿娇,听说了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因为一首《白头吟》和好如初的事情,把《白头吟》找来读罢,更是泪如雨下。就托人转交千金给相如与文君作酒钱,其实是想买相如一赋,最好以自己失宠后幽居的长门宫来命题。陈皇后所抱的希望,是汉武帝读到后,也会像相如对文君那样回心转意。且说这陈皇后,原系汉武帝姑母馆陶公主的女儿。当年她和武帝刘彻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馆陶公主跟刘彻开玩笑:“得阿娇好否?”刘彻面露期待:“若得阿娇,当以金屋贮之。”这就是成语“金屋藏娇”的由来。作为景帝刘启唯一的同母姐姐,馆陶公主就积极推举刘彻为皇太子。刘彻当上了太子,果然娶阿娇为妃。继帝位后,又封其为皇后。第三年,建元二年(前139年),武帝到姐姐平阳公主家做客,对姐姐家的歌女卫子夫一见钟情,将其带进宫中。陈皇后妒意大发,几次寻死觅活,闹得后宫鸡犬不宁。刘彻对她本已变淡的感情也给折腾没了。陈皇后还与女巫楚服等人在宫内施行巫蛊之术,意在加害情敌卫子夫。元光五年(前130年),巫蛊之事败露,楚服枭首于市,诛连者三百多人。陈皇后被废,退居长门宫,整日以泪洗面。她把托请司马相如写赋,当成了救命稻草。

此时的司马相如,正好有与卓文君的感情波折作为切身体验,再加上自己被告发而罢官,同样的失落,同样的希望在天子面前洗清自己,他为陈皇后代拟的这篇《长门赋》,写得很动情,既把绝望渲染得如泣如诉,又勾勒出对未来的一线希望。此赋一出,被争相传抄,唤起无数读者的同情。退居寒郊的司马相如,与打入冷宫的陈皇后,祈祷的是同一个倾听对象:汉武帝。只有感动了汉武帝,他和她的命运才可能出现转机。汉武帝果然听见了。司马相如这位名家的赋,汉武帝是每篇必读的。这也是陈皇后找司马相如写赋代言的原因。

汉武帝读完《长门赋》,对陈皇后的态度是否有所改变?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赋前小序里注明的:“相如为文以悟其上,陈皇后复得亲幸。”另一种则说汉武帝并没有收回成命,被废的陈皇后几年后忧伤地死于无人问津的冷宫。

司马相如的命运倒是又回春转暖。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在被罢免一年之后,司马相如官复原职。汉武帝给了司马相如一点惩戒,没多久就重新启用,不知跟他读到《长门赋》有没有关系?即使汉武帝并没原谅陈皇后,他毕竟原谅了司马相如,让这位栽了跟头的文豪东山再起,回到自己身边,继续献计献策的使命。

【书生与帝王:司马相如与汉武帝的关系】

我们谈论司马相如,可以不提卓文君。可我们谈论卓文君,却没法不提司马相如。

我们谈论汉武帝,可以不提司马相如。可我们谈论司马相如,却没法不提汉武帝。

这或许就是文化的悲哀?就一时一地而言,政治在文化面前占上风,文化在政治面前常常居于从属地位。虽然司马相如已堪称文化的幸运儿,甚至幸运儿中的幸运儿,但也不得不主动向权力靠拢,他的这份幸运也是为政治服务而获得的。

卓文君与汉武帝,算得上司马相如的两大知音。一个影响了他的情感、他的生活,一个影响了他的文运、他的仕途。

一篇《子虚赋》,使司马相如成为汉武帝的红人,进入帝国的文化核心。司马相如倍受鼓舞,为了迎合好大喜功的汉武帝,同时也为了显示自己劝谏有方,一鼓作气写了《上林赋》、《谏猎赋》、《哀二世赋》《大人赋》等等。

汉武帝其实比司马相如本人更了解他自己,看出司马相如最大的优势还在于文学才能,蒸蒸日上的汉帝国正需要“正能量”的吹鼓手,于是一手捧红了司马相如,将其列为第一号的宫廷诗人。司马相如跻身天子一侧,却不满足于担任高级别高待遇的言语侍从,他最大的理想还是做政治家,譬如帝王师,或者出将入相,不仅为皇帝出谋划策,还能身体力行地加以贯彻。光有话语权是不够的,他还渴望掌握实权。奉汉武帝之命作为中郎将持节出使西夷,使他的美梦成真。这也是他在汉武帝面前努力争取的结果,他是主动请缨的。可惜宦海总有不测之风云,遭遇同僚倾扎,大好前程就此断送。汉武帝之所以不愿保他,大概是看穿了司马相如并非在官场冲锋陷阵的料:还是回家写诗去吧。那才是你最该干也最能干的事情。

可读到《长门赋》,汉武帝分明听出了司马相如借陈皇后之苦酒浇自己胸中块垒的弦外之音,就起了测隐之心。加上也确有点想念他的好处,因而招他重新出山,还是在御阶前做郎官。只是现在这个郎官,跟司马相如出使西南夷所做的那个货真价实的郎官相比,已大大缩水了,相当于一个空衔。而且两年之后,元朔四年(公元前125年),汉武帝又改拜相如为孝文园令,就是给汉文帝陵墓担任守陵人。陪死人去了。可见武帝不想再给相如参政议政的机会。觉得文人嘛,还是离军国大事远点好。即使他们再热衷于此,该泼冷水还是得泼,免得他们不知自己吃几碗饭的了。

挂个闲职,有了闲情,相如又想写东西了。跟以前习惯了奉命、应景之作不同,他想给自己写点东西了,想写点自己想写的东西了。或者说,他不想纯粹为迎合别人喜好而写东西,也想逗自己开心了。加上眼见仕途上再无进步的可能,只好彻底移情于文艺。正在此时,恰逢汉武帝建立乐府机关,仿佛特意为转型期的司马相如而设的,司马相如也就找到新的舞台。它可能在政治上不是很前沿,可对全社会尤其市民阶层照样能产生影响。《汉书·礼乐志》:“至武帝定郊祀之礼,……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以正月上辛用事甘泉圜丘,使童男女七十人俱歌,昏祠至明。”

司马相如很少写大赋了,改写小诗、改写歌词了。目标听众变了,他的风格也变了。离自己更近了,还是更远了?他也弄不清那个慷慨抒写《天子游猎赋》的司马相如,和现在这个低吟浅唱《郊祀歌》的司马相如,哪个更接近自己?

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司马相如不知道自己离死期已不远,只有一年时间了,他振邦济国的心却没死,或者说,这颗不甘凡俗的心虽曾假死过,又死灰复燃了。不,也许他预感到大限将至,才全力以赴地完成自己的一桩宿愿:写一篇《封禅文》。帝王并没有向他约稿,可他还是写了,并且相信迟早会用上的。以力能扛鼎的文笔,写完这篇与泰山同重的大作,司马相如有呕心沥血的虚脱感,身心俱疲又引起糖尿病加重,只得辞官回茂陵家中养病。这次辞官,真是因为大病一场。汉武帝听说司马相如病情越来越重,担心这位大才子若亡故,他家中的书稿会散失,就派人去司马相如家把藏书收存宫中。使者所忠进门,司马相如已咽下最后一口气,可书房空空荡荡。卓文君听所忠说明来意,答复:长卿写书很少留底稿,谁约他写他就让人直接把手稿取走,所以书房里啥也没有。忽然又想起:长卿临终前倒是刚写完一部书,交代过若皇上派人来求文,可将此稿奉上。

汉武帝收到使者带回的司马相如遗书,一看是《封禅文》,正合自己想选择时机去泰山封禅的心愿。不禁感叹司马相如虽然久已不在朝中,却对国家大事乃至帝王的规划,了解得很透彻。而且还能做出如此周到、如此有远见的安排。真不是一般人啊。

司马相如病逝八年之后,他特意遗留的《封禅文》终于派上用场,或者说起到作用: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汉武帝正式举行封禅大典。

司马相如苦心经营一篇《封禅文》,证明自己不只是文艺的天才,还是政治的设计师与预言家。

司马相如复职后一直未受重用,对汉武帝把赋家当作弄臣来摆布,他是不服气的。直到他构思并完成了《封禅文》,相信此文必将改变汉武帝对自己的看法,他内心里才咽下这口气。写下最后一个字,他就知道自己死而无憾了。如果有什么遗憾,就留给汉武帝吧。他会遗憾未对司马相如的全部才能加以重用的。司马相如未能完全实现效仿蔺相如济国兴邦的理想,自己固然有责任,也不能说汉武帝完全没责任。他真的做到让人尽其才了吗?还是让他自问自答吧。

在《封禅文》里,司马相如既为帝国勾画宏伟蓝图,又委婉地向心目中的读者——汉武帝,暗示自己也是有鸿韬伟略,只可惜未得到充分发挥。帝国虽大,可帝国提供给自己的舞台,还是有点小了。这不仅是个人的遗憾,更是帝国的遗憾。

【阳光与阴翳:文人的病】

司马相如不是完人。他也会生病,也是有一些毛病的。比较著名的是口吃。作为严重的口吃患者,为了弥补这一缺陷,他把别人侃侃而谈的精力,用来练琴和写文章。他相信琴声和好文章,能给自己代言。果然也如此。在卓王孙家他应邀展露才艺,一言未发,纯粹靠一曲《凤求凰》就撩拨得卓文君怦然心动,根本不需要废话。他的琴声比千万句甜言蜜语都管用。他的辞赋比琴声传得更远,甚至能让千里之外的汉武帝求贤若渴,下诏招见。

司马相如还有一个比口吃更折磨人的病,糖尿病。古代叫消渴疾。《西京杂记》就提到:“长卿素有消渴疾。及还成都悦文君之色。遂以发痼疾。乃作美人赋。欲以自刺而终不能改。卒以此疾至死。文君为诔传于世。”司马相如本就有病之身,加上既贪杯又贪恋美色,酒色过度,使病情加重。久病成医,相如写《美人赋》,分明是在给自己治病。开出的药方:戒酒戒色。为了证明自己能做到不好色,他在《美人赋》里自夸至少有两次成功抵御了女色的诱惑。

因为司马相如生过这种病,沾了风流才子的光,消渴疾似乎也成了“雅病”,成了风流病,频频出现在文人墨客笔下。唐朝李商隐《汉宫词》借此形容文人的渴望:“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明朝高启《赠医师王立方》更以之指代诗人的通病:“诗人亦有相如渴,愿乞丹砂旧井泉。”

司马迁写《司马相如列传》,把这两种病都记下备案:“相如口吃而善著书。常有消渴疾。”因司马相如字长卿,后以“长卿病”形容文人之病。亦作“长卿疾”等。杜甫《同元使君舂陵行》,与相如同病相怜:“我多长卿病,日夕思朝廷。”在另一首《奉赠萧二十使君》里,也写道:“不达长卿病,从来原宪贫。”同样是在唐朝,皇甫冉《送魏六侍御葬》,在送葬友人时想到司马相如的不治之证:“谁知长卿疾,歌赋不还邛。”

司马相如终生受消渴疾折磨。这种病的名称,“渴”字似乎一语双关。司马相如戒得了酒,也戒不掉色。戒得了色,也戒不掉对名利的渴望。他一生充满激情的追求,似乎又是在饮鸠止渴。他写《美人赋》表明自己经得起诱惑,其实还是约束不住欲望。他最终死于消渴疾,也是跟纵欲过度不无关系。

司马迁的《司马相如列传》屡次提到司马相如的病,有的是真病,有的是假病:“与卓氏婚,饶于财。其进仕宦,未尝肯与公卿国家之事,称病闲居,不慕官爵。常从上至长杨猎,是时天子方好自击熊彘,驰逐野兽,相如上疏谏之。……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

其实司马相如初次入京时担任汉景帝的“武骑常侍”,想“跳槽”到梁孝王的门下,就是以生病为借口顺利辞职的。他尝到托病的甜头了,从此屡试不爽。

司马相如很擅长装病。有时是为了给彼此留有面子,有时也是为了摆架子:“司马相如归蜀,临卭令王吉谬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称病,使者谢吉。及卓氏为具,相如又称病不往。吉自往迎,相如观吉意欲与相如为率钱之会尔。”这段相如称病“摆谱”的描述,见之于《东坡志林》。当然,苏东坡接着又对司马相如身上诸多的“臭毛病”大加批评:“而相如遂窃妻以逃,大可笑。其《谕蜀父老》云:以讽天子。以今观之,不独不能讽,殆几于劝矣。谄谀之意,死而不已,犹作《封禅书》。相如,真所谓小人也哉!”他把司马相如当成病态文人的典型来敲打。在他眼里,所有小人都是有心病的。

鲁迅也写过司马相如的装病,而且是装给帝王看的:“汉武帝时候,只有司马相如不高兴这样,常常装病不出去。至于究竟为什么装病,我可不知道。”是否可看成一种沉默的抗议?在封建时代,文人能作出如此的反抗,哪怕很微弱,已不容易了。

司马相如身上确实有种种小毛病,但瑕不掩玉,遮挡不住他整体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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