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超,这次他要面对死亡
曾经的维权英雄,“最著名”的尘肺病人——张海超,如今只能躺在病床上,孤独而又无助。他的命运,是一个群体的隐喻,也是中国职业病防治史上不能绕开的一道伤口。
这是让我备感纠结的一次采访,因为采访对象是一个为了争口气几乎要使出浑身力气的人。
他每说一句话,似乎都是在要他的命。
他是张海超,中国最著名的尘肺病人。4年前,为了证明自己是尘肺病,不惜躺在手术台上进行身体“活检”,在自己的身上动刀子。那年他才28岁。
他的悲壮足以成就新闻。正因为他成为瞩目的新闻当事人,遇到“特事特办”,拿到了61.5万元的赔偿。看上去,他打赢了这场战争,被人们称为“开胸验肺”的维权英雄。
3月22日中午,当编辑跟我说选题时,当“张海超”这三个字从电话那头蹦出来的时候,我的心里扫过一丝倦意。这不是几年前的新闻人物了,还要去反复叙述他的悲壮吗?我几乎已经把他遗忘了。编辑说她看到南方都市报记者孙旭阳发了一条微博,说是张海超病重,情况不好,希望有朋友能帮他联系北京的医院。
这位编辑给我的报道理由很简单:张海超是一个被誉为“英雄”式的人物,也是中国尘肺病人的符号,他当年的“开胸验肺”不仅是在自己身上开了一刀,更是拉开了体制的一道伤口,因此他如今的境遇需要被社会记录。
我联系上孙旭阳,找到张海超的电话。我拨了过去,刚接通,电话就被挂断了。不一会儿,他发过来短信:“我在医院治疗,不方便接听电话,有事请留言,见谅。”我发短信向他表示了我的采访愿望,但他谢绝了,他说不想自己此刻被再次推上风口浪尖,成为“敏感”人物。
我已经想放弃了,面对一个病人,我真的有些手足无措。我也跟编辑说明了情况,大家也都觉得为难。但是,最后我们还是决定坚持当初的采访计划,去张海超的身边,记录一下他的近况。
当天晚上,我就从北京坐高铁到了郑州。胡辣汤和羊肉烩面并没有慰藉我的心情,莫名的迷茫情绪一直笼罩在我的心上,就像尘肺病人肺部的阴影一样难以散去。
这一次他是与死亡斗争
一直到走进医院,我的心里都空洞洞的。呼吸科病房走廊里浓重的消毒水味道填满我的鼻腔。我似乎感觉这里的每一口呼吸都很沉重。
呼吸病重症科室,张海超病房所在的区域。我推门而入,看到一个年轻男人躺在上面,他的鼻孔插着吸氧管,手上拨弄着手机,脸色发暗。他的样子比我想象中要好。在来郑州的路上,我的心里预演了无数有关于他的形象,我甚至想象他是否戴着呼吸机,“嘶嘶”地呼出每一口气。
眼前的张海超可以讲话,但是没说几句话,就要咳嗽。他患了气胸,尘肺病人常见的并发症。简单地说,他的肺部生出破口,本来应该从肺部和支气管排出去的气体,从胸腔里漏出来了,像一只不断膨胀的气球,挤压着他本来就脆弱不堪的肺。
悲情甚至带有“讽刺”意味的是,当年的“开胸验肺”留下的后遗症——肺部黏连,成为了此时拦截他救治的障碍物。他的主治医生无法给他做手术,也没有别的治疗办法,只能等待破口自然愈合。
这是一次艰难的采访,我很痛苦。作为一个职业记者,我必须要采访。但是,作为一个人,我又不忍心跟一个病人尤其是肺病患者说话。这恐怕也是一次失败的采访,我几乎不敢张口问他问题,我从未感觉自己如此迟钝。时常,他说几句话,我就沉默了,接不上话。我前后两次到他病床前,每一次聊天都不超过半小时。
我只能靠我的眼睛去看,耳朵去听,鼻子去闻。他病床下面一个像老式收音机的方形塑料瓶子引起了我的注意。瓶子的底部,一粒粒黄豆大的气泡向上翻涌。这就是从他胸腔里排出来的气,瓶子顶部上导管的另一端插入他的胸腔。如今,他离不开这个瓶子,无论是躺在床上,还是走路上厕所,都要提着它。
这一次,张海超感受到比当年“开胸验肺”还要大的压力,连着几天到半夜3点都还睡不着觉。那时候,他是和体制斗争,但是还有生的希望。现在,他直面死亡与他的对话。
我能感受到他处在生与死的煎熬之中。他的心里明白,他今年32岁,自己活不到40岁,晚期尘肺病人从患病到离世,通常不会超过八年时间。但是,他又很想活,他吃昂贵的药,看见电视上播的补品广告,心里明知没什么用,但是也买来喝。他对生的欲望是如此强烈。
“最著名”尘肺病人也无力挣扎
4年前,人们都认为张海超胜利了。也是因为这场胜利,让他随后几年的日子过得不像从前捉襟见肘。他还花6万块钱买了一辆小排量的汽车,因此他被取消“低保”。他有两部手机,其中一部是苹果。从很多细节可以看出,他不想亏待自己。张海超承认,他是中国尘肺病患者群体中境遇相对好的人。
不管张海超本人是否愿意,事实上,他已经被抽干成为一个符号。在他出名后,不少尘肺病人找到他家门口,向他“取经”。有的人想复制他的维权版本,也在自己身上做“活检”,更多人在上告无门后向他讨教办法,还有人因为听说张海超这个人才知道自家亲人患的可能是尘肺病。
张海超走上了帮助尘肺病患者的维权之路,他是被这个群体的无助和内心的良善推上这条路的。这几年,他气喘吁吁地跑动在河南、福建、广东、四川、贵州等地,帮病友讨说法和募捐。
他接触了近千名尘肺病患者,这些人的境遇让他很痛心,大部分人的生存条件都不如他。很多人还在走他当年的老路子,为了拿到尘肺病诊断书,四处碰壁。不少人在维权的路上,就被憋死了。有一位病友,张海超头天晚上去看他,结果第二天就听说人已经没了。
张海超说,几乎所有患上尘肺病的人,都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因为只有他们才会在粉尘和油漆等有害物质扑面而来的环境里工作。这些人的命就像将他们肺部掩埋的粉尘一样,轻飘飘的。大部分尘肺病患者都拿不到张海超“特事特办”的赔偿金,很多人困窘得连几块钱的咳嗽药都吃不起。一人得病,全家被耗得灯尽油枯。
去年,张海超和妻子离婚了。他曾经一天接到过三个病友的电话,对方都是告知他“我离婚了。”他早就预知,妻离子散是多数尘肺病人的命运。
在病床前,我问张海超:“你对自己的生活怀有希望吗?”他用肯定而且愤慨的语气说:“没有希望,一点希望也没有。只要得了尘肺病,就不要谈未来。”
钱对于一个尘肺病人来说,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尘肺病是不可逆的疾病。它是个无比倒霉的东西,打败它的唯一方法是,不要碰上它。
张海超跟我说:“我查了美国尘肺病的资料,他们对尘肺病的防治根本不在救治阶段,而在提前预防。他们不花心思研究治病,而是用很大的力气让人们不得这种病。”“现在就是给我1000万,又有什么意义呢?它也不可能买来我的健康。”这个32岁年轻男人所有的挣扎,仿佛只是证明一种无力。
如今,曾经的维权英雄,最著名的尘肺病人——张海超,只能躺在病床上,孤独而又无助。他的命运,是一个群体的隐喻,也是中国职业病防治史上不能绕开的一道伤口。
□陈璇(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记者)
“只要得了尘肺病,就不要谈未来。”
——张海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