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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萨克·牛顿(1642-17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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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科学家而言,牛顿的那棵苹果树,也许是世间最神圣的树了。
深秋清晨,我从剑桥出发,是时寒星闪烁,落叶缤纷,霜华晶莹。在浓雾中,我乘车到达格兰坦城。
格兰坦南面7英里就是伍尔索普领地(Woolsthorpe Manor),那里是牛顿的故乡。格兰坦现有居民10万,但在牛顿时代却只有二三千人。即便如此,那也算是附近的大城镇了。牛顿12岁的时候到此就读于国王学校。因为路途遥远,他只好寄宿到一位名叫克拉克的药剂师家里。得克拉克的鼓励,牛顿从小喜爱手工,例如制造鱼饵、水力碾米机械、水钟等等。
牛顿并非帕斯卡、迦罗华和哈密尔顿那样的神童,但他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绝不受人欺负,到离校之前成为国王学校最好的学生。他曾在故乡住房墙壁的一块石头上,刻上自制的日晷。英国皇家学会迄今还保存着这块石头。校长斯托克斯建议他母亲不要强迫他当农民,这样,他在18岁时上了剑桥。
我在格兰坦换车,其间不过十分钟。车辆虽然老旧,司机却十分年轻。同车的几位老太婆的衣裙破旧,看起来有几个世纪那么古老。她们操的一口土话,也和她们的服装一样过时。我想,在初上剑桥三一学院时,牛顿大概也就带着这种口音。或许是因为这种颇为土气难懂的口音,他在学院的头两年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他家境这么贫寒,必须打小工并服侍指导者来补贴费用。在剑桥这么势利的地方,其窘境是可以想见的。后人在三一学院的图书馆里,仍然可以看到牛顿的账簿。那是本原为写拉丁文的练习本,非常小,上面非常仔细地记载了日常每一项费用。
所幸剑桥更崇尚的是学术天才和精神创造。在牛顿获得数学家贝娄赏识之后,情形开始改观。
在牛顿上学的路上,我们老旧的车子摇晃着向前。当年,牛顿骑马回家,因为坡陡,他必须在上坡前下马。他经常陷入深思而走神,下坡时又常常忘记上马。于是,他手握缰绳,跟在马后,步行回家。
汽车从大道转入乡村小道。丘陵逶迤,山谷里,果园和青砖乡村房子相间,非常静谧。当我们来到伍尔索普领地路,雾气渐退,天空忽然晴朗,晚秋的太阳在云彩之后射出金光,蔚蓝色的天空透出云缝。这是到达圣地的好征兆。心中的喜悦油然而生。
小车停下,我之前和司机已谈妥,他在到达末站之后返回,再把我载回格兰坦。牛顿故居是邻近惟一的名胜,所以我按照老太婆们早先告诉我的,从下车站往回走50米,折往一条叫Reads Lane的和缓的下坡路,走不了几步到底,再左拐50米。这50米小路即命名为牛顿路。道路两旁散落着花园民居,错落有致,东南面草场开阔,其尽头即是那座我向往四十多年的故居了。
我首先跨过木栅门,进入草场。草场为南北走向,大约长百米,宽七十米。场上无规则地分布着十来棵苹果树。南头略微倾斜,东面围着木栅,南北树墙青青,秋草深深。一会儿,我的鞋子就沾满了草露。
故居坐东面西,灰白色的石头建筑,颇为高大。屋顶上覆黑瓦,斜度颇陡,可知此地雨水丰沛。前面两层,共七扇窗户,不对称地分布。大门紧靠中间的窗户,门楣上的装饰是一对交叉的骸骨,它的左右上方是两道醒目的拉长的S字。南北两侧各三层窗户。一对烟囱高耸于屋顶之上。参观者必须从后面登上石阶先上二层。
牛顿的祖先世代为自耕农。1642年的圣诞节他就诞生在这幢房子里。他是遗腹子,出生时非常羸弱,必须用长枕头托住脖颈才能支撑头部。牛顿成年之后,常引他母亲的话:“你出生时小得可以放在一夸脱的杯子里。”在去格兰坦之前,他曾就近上过两所学校。后来母亲改嫁,住在邻近的北威廉村。在格兰坦上学时,牛顿的继父也死了,于是,母亲带着三个孩子又回故乡。牛顿事母至孝。
三四百年的风雨侵袭,当年建筑用石又非规范,可以想象若保持现状,必经历多次维修。尽管如此,东墙的一道垂直裂纹仍然十分明显。这座房子也曾几度易手,现在陈列在内的牛顿遗物全无,取而代之是牛顿同时代的家具陈设。墙上挂着牛顿画像,是最常见的那幅。据说早先在墙上还能看到一些牛顿的涂鸦,也许是天才发泄的痕迹。环顾四周,附近的房子没有一幢是超过百年的。这栋房子能经历这么长的年岁并被确认,实属不易。
我是惟一的访问者。我绕着故居走几圈,将它的印象牢牢地刻在脑海里。故居北面的小牧场上偃卧着几只灰毛绵羊,营造出三个世纪以前的氛围。房子的东面,后人修建了若干重力实验室。尽管建得并不张扬,风格也算协调,但仍有多余之感。牛顿少年时代那么贫困,他所能够做的多是冥想,即爱因斯坦的所谓的理想实验。
我要找到那棵苹果树,在那里,牛顿领悟到万有引力。果然在草场的东南角有一棵苹果树,正是那棵圣树。树下立着一方绿色的铜质徽章,那是伊利莎白女王颁发的保护令。全英国,受到这等保护的名树不到50株。对于科学家而言,它也许是世间最神圣的树了。
1665年,牛顿得到三一学院的学士学位。其时,瘟疫已经在伦敦流行了一年,并日益严重。在伦敦,仅7、8、9三个月,因瘟疫而死的就达到人口的十分之一。由于瘟疫亦有向剑桥蔓延之虞,牛顿只好回到家乡躲避。
如今只要二三小时的车程,当时却需要步行好几天。牛顿在伍尔索普领地住了18个月。
这18个月,后来被牛顿认为是他一生哲学(即现在的科学)和数学研究的高峰时期。他发明了级数和流数法(即微积分),发现了力学三定律、白光分解和万有引力定律。
在躲避瘟疫的一天,他坐在这棵苹果树下。一个苹果突然下落。牛顿顿悟到,地面上的落体和天体一样,同受万有引力定律的制约。当然,这也许只是传说。万有引力定律的发现意味着人类的理性首次找到宇宙和谐运行的规则。这个星球上的任何历史事件都无法与之相媲美。
苹果树绿黄参半,树上悬着许多半红半绿的苹果,不过樱桃大小。也许圣树只供朝拜或冥想,没人修枝剪叶,它状若虬龙,枝桠委地。我猜想这种圣果不会可口。
在剑桥三一学院牛顿花园旧址,也有一棵苹果树,那是从这里移植的。牛顿的苹果树和佛祖的菩提树的经历颇为相像。在印度菩提迦耶,佛祖得道的菩提树早被毁灭,现在人们朝拜的那棵是从斯里兰卡移植而来,而斯里兰卡的那棵又是移植于毁灭之前的菩提树。
可以想见,当年牛顿背倚着它,坐在草场上冥想的情景。苹果树的东方,草场果园绵延而去,南面,隔着一道潺潺溪流,远山树林,风景绝佳。
在科学史上,牛顿在伍尔索普领地的一年多时间,只有爱因斯坦的1905年可与之媲美。伍尔索普领地是科学的菩提迦耶。此处访客稀罕,惟有心人才不避辛苦到来,即使夏天旺季每日也不过百人,极好地保护了原始环境,使我们得以领略三个世纪前的场景。我以为,像牛顿这样的巨人,根本就不在乎崇拜者的多寡。他终身未近女色,将青春的热情全部献给学术。其实科学对情感的专制绝不亚于恋人。我多年前也到莎士比亚故乡造访过。莎士比亚虽然诅咒了拨弄他遗骨的人,却并未诅咒触犯他故居的人,于是故居就被后人野蛮地开发,反正死者无力阻止俗界的亵渎。
离开之际,我想以故居为背景留影。但是周围不见人影。回到牛顿路,一位老太太正在侍弄花园,她说她太老了,根本无法摆弄相机。她主动去敲开邻居的门求助。一位身着睡衣的中年女人应门,但是我已等不及她更衣了。因为我必须赶回下车处,等待回程车。可惜我望眼欲穿,仍不见汽车踪影。如果赶不回去,我就完成不了这天的另一半计划。我原先打算万一脱班,可改搭出租车,但是此地实在太偏僻了,根本不见出租车的踪影。还好,一位老人命他的儿子立即驾车,将我直接载到格兰坦火车站,使我体验到牛顿故乡的纯朴民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