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先生,世人称其为“学界泰斗”,那是大家对他的尊崇。先生本人则自谦“是一个平凡的人”。季先生一向认为“感恩图报是做人的根本准则之一”,因此,在同辈学人中,他写的怀念师友的文字最多,笔者择其中四位与先生有某种特殊关系的,梳理成文,以展示先生丰富多彩的人际世界和色彩斑斓的人文情怀。
“毕竟一书生”———与胡适
如果说陈寅恪当年写八行书向北大推荐季羡林是伯乐的话,那么胡适(1891-1962)便是善纳千里马的老板。季羡林自然不能忘怀,晚年专写两篇文章回忆胡适,“报知遇之恩于万一”。
季羡林到北大后,瞬间(十天)即由副教授擢升为正教授,并兼东语系系主任。尽管与胡适的学术辈分不同,社会地位悬殊,但仍有较为密切的接触。他们共事三年,令季羡林印象最深的是胡适的为人特别亲切和蔼。不论是对教授、职员、学生,还是工友,都是笑容满面,谁在他面前都有如沐春风之感。写到这里,笔者不禁想到半个世纪后的今天,季羡林也成了“泰斗”、“大师”级人物,虽不苟言笑,但待人和蔼可亲,却不乏先师之遗风。
在学术上,胡适与季羡林亦有交往。季羡林自云,解放前三年,他只写过两篇比较像样的学术论文,其一是《浮屠与佛》,此文是读《胡适论学近著》而受的启发。探索汉译“浮屠”与“佛”谁先谁后的问题,皆因当时胡适与陈援庵(陈垣)各持一端,争到了面红耳赤的地步。季羡林根据他对吐火罗文的研究,解决了这一难题。这篇文章让胡适对这位年轻教授刮目相看。另一篇《列子与佛典》定稿后,季羡林即呈胡适审正。胡适挑灯夜读,立即复信,予以肯定:“《生经》一证,确凿之至。”寥寥八个字给季羡林莫大的鼓舞。胡适离开大陆后,对季的学术研究一直是关注的。1999年季羡林赴台访问,友人告诉他,胡适曾对台湾“研究院”李亦园先生说过:“做学问应该像北京大学的季羡林那样。”季羡林听罢,百感交集。
“胡适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物”,季羡林如是说。胡适一方面研究学术,一方面从事政治活动。“他有时候想下水,但又怕湿了衣服。”一生在矛盾中度过。季羡林觉得这个“过河卒子”本质上是一介书生,“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个书呆子”。一次他们俩在北京图书馆开评议会,胡适匆匆赶到,声明他要提早退席去赶开另一个重要会议。与会者发言跑题,谈到《水经注》。一听到《水经注》,胡适浑身是劲,滔滔不绝发表己见,一直到散会都没退席,早把那个“重要会议”忘到爪哇国去了。
另一点让季羡林感戴的是,胡适爱才,求贤若渴,当年出逃台湾前,他从南京要了一架专机,点名要接几位老朋友。他在南京机场恭候,机舱门一开,只一两位,他当时大哭一场。
1985年左右,季羡林偶见一报纸发文章批判胡适“一生追随国民党和蒋介石”,觉得有失公允,毅然写了篇《为胡适说几句话》。当时有人劝他不要发表,季羡林仍坚持发了。在文章中他又说胡适是“一位非常复杂的人物”,是“一个异常聪明的糊涂人”。
1999年季羡林访问台湾,拜谒胡适的陵墓,献了鲜花,行三叩大礼。回来后他写了一篇长文《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文中特别愧疚地写到十多年前写的短文《为胡适说几句话》,连“先生”两个字都没有勇气加上。
“教授的教授”———与陈寅恪
陈寅恪是季羡林的老师,也是季羡林人生草图的设计者。
历来做学问都讲究传承,季羡林对梵文的研究融会了中西的脉传,成就了一则中德教坛的佳话。季羡林1930年入清华西洋文学系,研习莎士比亚、歌德、塞万提斯等西洋名家,到德国哥廷根大学后却一头钻进了梵文、巴利文和吐火罗文的故纸堆,而“这个转变来自寅恪先生的影响。”那是当年在清华时他旁听陈寅恪的“佛经翻译文学”时,渐渐地萌发出对佛学的兴趣。戏剧性的是在哥廷根大学他师从的瓦尔德施米特教授,恰是陈寅恪在柏林大学时的同学,而这两人又都是吕斯德教授的门徒。这或许就是命运中注定的一种缘。上世纪30年代陈寅恪在清华德高望重,被誉为“教授的教授”,但他与那些留洋归来的西装革履、发光鉴人的教授不同,他总是身着一袭长袍,朴素无华,肘下夹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讲课用的书籍资料。对听陈寅恪的课,季羡林认为那是一种“无法比拟的享受”,特别是陈寅恪做学问“不武断,不夸大,不歪曲,不断章取义”,他严谨的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熏陶了季羡林,以至毕生孜孜不倦,焚膏继晷,耄耋之年,还穷十年之功,写就皇皇80万言的《糖史》并译竣吐火罗文的《弥勒会见记》剧本。尤值得一书的是《弥勒会见记》,当时德国和法国有关方面委托季羡林译成英文,季羡林当时考虑全是残篇断简,资料严重匮乏,加之自己年岁已高,目力不济,本拟婉拒。后再三思量,觉得他还是应该做这件事,他若不做,国人恐就无人能做了,外国人就会讥笑中国人在“吹”。于是,季羡林每天晨四时即起,中午休息一会,晚上还要加班加点,每天工作达十二小时,整整花了一年时间将其译完,现已出版。不幸的是自那时起,他的视力开始急剧衰退,目前已是执笔维艰了。
陈寅恪还对季羡林有提携、知遇之恩。
1945年,季羡林留德已十年,准备回国。欣闻陈寅恪其时正在英国治疗目疾,他马上给陈先生写信汇报自己十年来的学习研究情况。陈寅恪不很了解季羡林学业的详情,但一听季的指导老师竟是自己的同学,“同祖同宗”,岂不知情?陈寅恪即复长函鼓励一番,并云拟将来推荐他去北大任教。是年秋,季羡林带上用德文写就的论文,遵陈寅恪之嘱,先到南京中央研究院拜见北大代校长傅斯年,旋赴北平叩见北大文学院院长汤用彤……
这期间,季羡林写了一篇《浮屠与佛》,探讨“浮屠”与“佛”的出现谁先谁后的问题,他用自己精通吐火罗文的优势,解决了胡适、陈垣都感到困惑的难题。季羡林把文章读给陈寅恪听,陈大力赞赏,立即将文章推荐给《中央研究院史语所集刊》。该刊是当时国内最具权威的学术刊物,能在该刊发文章,便“一登龙门,身价百倍”。果然,文章一发表季羡林就声名鹊起,连季本人也感到“受宠若惊”。显然,在季羡林的学术道路上,陈寅恪襄助他奠定了第一块基石。
陈寅恪毕生研究历史,研究政治的成败与兴衰。各派学人对历史都有自己的独见。陈寅恪虽然是史学界的权威,但他尊重他人,从不以威压人和贬低他人(对一明史专家属例外)。尤其是对晚辈学人,他常会加以勉励。“就连那一位由于误会而对他专门攻击,甚至说些难听话的学者”,陈寅恪也从来没有说过半句贬损的话,这充分显示出了一种大度和宽容。“英灵已作蓬莱客,德范犹熏门墙人。”陈寅恪的为人、学德脉传给了季羡林,以季羡林今日在学界的地位,他的不端架子、对人仁蔼可亲,足以明证他师承了“教授的教授”的真传。
季羡林晚年仍不时拜读陈寅恪的诗文,他总觉得自己“还未能登他的堂奥”。
1995年,在陈寅恪逝世25年后,中山大学举办“陈寅恪学术研讨会”,季羡林作了长篇发言,阐述陈先生的思想与学术成就,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不过,令季羡林始终感到困惑的是,陈寅恪当初为什么不把他介绍到清华,将他揽到自己的门下,却将他推荐到了北大?
“他实则是一个正直的人”———与胡乔木
1949年春夏之交,季羡林忽然收到一通发自中南海的信。信首写道:“你还记得当年在清华时的一个叫胡鼎新的同学吗?那就是我,今天的胡乔木。”
季羡林怎能忘却胡乔木。当年在清华,季羡林读外语系,胡乔木读历史系。胡乔木一边读书,一边从事反国民党的地下活动。胡乔木曾劝他参加革命活动。季羡林虽然痛恨国民党,但他怕担风险,未敢应承。大约一两年后,为避遭国民党的迫害,胡乔木离开了清华……
往事萦绕心怀。眼前胡乔木的来信不全是为叙旧,他是就有关大学院系调整问题征求老同学意见的。胡乔木说国家目前需要大量研究东方问题、通晓东方语言的人才,想把南京的东方语专及中央大学的边政系等合并到北京大学。季羡林自然高兴。此举使北京大学东语系顿时兵强马壮起来。
建国后的日子,胡乔木始终没有忘记老同学季羡林,常到季的寓所走访、晤叙。1951年,政府派出第一个大型文化代表团出访印度和缅甸,胡乔木首先想到了季羡林,弥补了研究印度文化的季羡林一直无缘访问印度的遗憾。
后来,胡乔木的官越做越大,但对老同学季羡林的友情却有增无减。“文革”之后,胡乔木多次走访季羡林。奇怪的是季羡林一次也没有回访过。即令如此,胡乔木有了好的新大米、螃蟹之类,都不忘记给季羡林捎一点,共同分享。平素最讲礼仪的季羡林,却“来而不往”,“什么吃的东西也没有送给乔木过。”他不喜攀“高枝”。
步入耄耋之年后,胡乔木的怀旧情绪日甚,屡对季羡林发出“老朋友见一面少一面了”的感慨。一次,胡乔木到北大参加一个展览会。会后他让季羡林陪同他到燕南园去看望了老同学林庚,后又想去看吴组缃,结果那天吴不在家,胡乔木只得怏怏而回。
胡乔木最后一次走访季羡林,是由夫人谷羽陪同的。在季羡林那“低矮、窄小、又脏又乱的书堆中”再次并肩晤叙。季羡林感谢胡乔木送他签名本的诗文集。胡乔木赞扬季羡林的学术成就时,用了几个比较夸张的词儿,令季羡林“顿时感到觳觫不安”,忙说:“你取得的成就比我大得多呀”。闻听此言,胡乔木没说什么,“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慢声细语地说:‘那是另一码事儿。’”
1991年,季羡林惊悉胡乔木患了不治之症,再也坐不住了,“我真想破例,主动到他家去看望他。”但胡乔木不让。次年八九月间,住在医院中的胡乔木捎信给季羡林,希望他去看他。季羡林来到医院,见胡乔木躺在病床上,吸着氧气。他见季羡林来了,显得有点激动,抓住季羡林的手,久久不松开。那时刻胡乔木神态安详,神志清明,不知怎的想起季羡林发在《人物》杂志上的《留德十年》,连声说,“写得好!写得好!”季羡林马上说等书出版后一定送给他。但季羡林也明白,那只能是一句美丽而“空洞的谎言。”
这次见面是他们的永诀。
《留德十年》出版后,季羡林想起宿诺,本想到胡乔木坟前焚祭一册。可胡乔木没有墓茔,他的骨灰撒入了大地。
胡乔木逝世后,季羡林撰《怀念乔木》一文,追述他们相识、相知的往事,文章平淡从容,但温馨感人。季羡林说,他们相处60年。在他生前,他刻意回避,在他去后,却不胜怀念。“回味60年的交往过程,顿生知己之感”。对于大陆和香港一些人士对胡乔木颇有微词,季羡林坦然地说:“我总觉得乔木是冤枉的,他哪里是那种有意害人的人呢?他实则是一个正直的人。”
“真挚的友谊,是永存的”———与吴作人
季羡林的怀人文字所写的,多系学界师友。吴作人(1908-1997)只能算是他文学艺术界的大同行,季羡林专写一篇《寿作人》可视为例外。更为例外的是,一生不喜欢拜访人的季羡林连老同学胡乔木家都不想去,却专程去探视了病中的吴作人。
季羡林和吴作人相识于1947年左右,那时北大还在沙滩。为筹办印度大诗人泰戈尔的画展,季羡林向徐悲鸿借他的名作《泰翁的画像》。画展筹备期间,季羡林又请徐悲鸿、廖静文夫妇和吴作人来作指导。此前季羡林早闻吴作人的画名,却不识其人。这次相见,吴作人在待人接物中表现出的热情、诚挚和纯朴给季羡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51年,季羡林和吴作人共同作为中国文化代表团的成员访问印度和缅甸。从出访前在故宫筹办出国图片展览到访事结束,前后八九个月,两人几乎天天在一起,“我们参观的任务不重,悠闲自在,遗世而独立,颇多聊天的机会。我和作人常常坐对橘园,信口闲聊,上天下地,海阔天空,没有主题,而兴趣盎然。”友谊自然也与日俱增。
1992年,因为某出版社要出版一本文化名人画册,笔者与友人一行应约先到季羡林家,后到吴作人家分别为他们拍照。当时吴作人先生已中风,病情较重。为吴作人拍完照后,照例请他在册页上签名以便制版。我们把签名册送到他手上,一页页翻给他看,请他照此签署。当他见到季羡林签的那页时,样子十分激动,用手指着季羡林的签字,双唇发抖,眼睛里含着泪花,非要把自己的名字签在季羡林的名字旁边。虽然最后只画出一堆线条,但谁都可以十分清楚地辨出那是季羡林的“林”字。
季羡林得知后,次日便写了《寿作人》一文,发在《光明日报》上。他在文中说:“就是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我在他心中竟然还能有这样的地位,”“往事如云如烟,人生如光如电。但真挚的友谊是永存的。”之后不久,便亲自到西郊华侨公寓看望了病重的吴作人。
■摘自《人物》2005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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