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灰熊共度13个夏天之后,提摩西·崔德威,一个自称“灰熊之友”的环保主义者,被他所保护的灰熊当作食物吃掉。同时被吃掉的,还有崔德威的女友阿米·哈格纳德。
那是2003年10月的一天,大风以每小时50英里的速度掠过阿拉斯加原野,瞬间风速甚至超过70英里。崔德威像以往一样,把他的DV摄像机架设在卡特迈国家公园,他在镜头前这样介绍他当天所观察到的灰熊世界:“熊正安全地走向洞穴。那些人再不能伤害它们了。我的工作很成功。我轻了20磅,衣服都破了。”他抬起左脚,展示膝盖部位被撕裂的牛仔裤。他头上扎黑巾,上衣是黑色衬衫。5小时后,他死于灰熊之口。
一架送给养的水上飞机发现了残缺不全的肢体。当局组织人马,击毙了袭击人类的灰熊。那是一头很老的熊,在它28岁那年,公园管理者拔了它一颗牙来识别它,它的编号是141号。人们在检索崔德威留下的DV影像资料时,发现这头熊曾与他合影,崔德威面对镜头这样说:“我要证明自己能在这个地方赢得它们(灰熊)的尊敬。我爱它们。我很努力。我为它们流血。我为它们活。我愿意为它们去死,但我不愿意死在它们的爪子下。”经过解剖,人们发现,就在这只熊的肚子里,留有崔德威和女友的残骸。
验尸官还原了死者生前被灰熊袭击的情景。当时摄像机开着,虽然镜头盖没有打开,但声音被记录下来,包括阿米的尖叫和崔德威的呻吟。“开始,阿米在喊‘不要!离开!’她用煎锅敲击灰熊。崔德威也喊着,‘跑!跑!阿米,离开!’”验尸官分析说,灰熊先把崔德威的头皮撕裂,然后再咬他的大腿,“搏斗持续了大约6分钟”。
尸体火化后,崔德威的生前好友凯瑟琳·帕克带着崔德威的骨灰来到悲剧现场,她把骨灰和一些灰熊毛掺和在一起,撒在原野上。凯瑟琳说:“他终于找到一个永远留在这里的办法。”
同时,他也留下一个莫衷一是的话题:人究竟应该如何与大自然相处?
正方观点:生命诚可贵,环保价更高
1989年夏天,崔德威第一次到阿拉斯加旅行,见到灰熊,从此致力于灰熊保护工作。做法是:每年夏天到卡特迈国家公园露营,观察、记录他本人与灰熊相处的情景,以证明熊是人的朋友,决不能伤害它们。
遗留的100多小时DV资料可以证实:崔德威确实喜欢灰熊。他给遇到的每一头灰熊起名字:温蒂、当尼、麦克、司徒尔特、巧克力先生等等,“我爱我的动物朋友,非常非常地爱它们”。他甚至爱上了熊的粪便:“瞧啊,这刚从温蒂的身体里出来,我可以感觉到它是暖的,这是我的女孩,这是她的生命。她给了我当尼,我爱当尼。”一次,母熊杀掉了自己的幼兽,崔德威伤心极了,他把死去小熊的爪子握在手里,就像握着朋友的手,哽咽不已。
崔德威自称灰熊保护人,为了灰熊,他不惜触犯神灵。2000年旱季,很久没有雨水,河里见不到鲑鱼,饥饿的灰熊们没吃没喝,自相残杀。崔德威看到又有一只小熊被大熊吃掉,愤怒地朝天大吼:“当尼很饿,塔比萨很饿,梅丽莎在吃自己的孩子!上帝,救世主,安拉,或者印度的漂浮物,你们听到没有——快来点雨水!”几天后,果然天降甘霖,他立刻谦卑地在帐篷里祈祷:“感谢上帝,我是你卑微的仆人。”
崔德威认定,只有自己这样的爱熊人,才有资格保护野生动物。“是我发现的这片熊的土地,它们需要一个看管者,需要有人照顾它们。实际上,我是惟一到这里来保护动物的人。政府两个月里总共来过两次。他们真有种,他们简直在向我挑战。当他们不照顾这些动物时,我和平地、充满爱地来到这里。如果有必要,我会成为和美国持不同意见的人。”他的DV记录了他对猎熊者的谩骂,把他们的祖宗八代都骂遍,然后再重复几十遍。被骂者还包括那些到这个野生动物园来参观的游客和向导。在他看来,这里是他和灰熊的领地,不容他人侵犯。
崔德威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换个人过这种生活都会死,在近代和现代没有人能像我这样,不带任何武器地和熊一起生活。我是个伟人吗?我不知道。但我与众不同,够大胆,我永远不会放弃这种生活——直到死。”
崔德威“与熊共舞”,各媒体蜂拥而至。人们愿意相信,崔德威的极端言行,是为了教育世界人民“永远与大自然和谐相处”。1999年,著名的探索电视网(Discovery Networks)同崔德威联合拍摄了电视特辑《灰熊日记》,崔德威从此名扬天下
反方观点:不懂科学,自食其果
对崔德威的极端行为,最表层的看法是:这小子疯了。参与击毙那头灰熊的飞行员山姆说,“灰熊危险,会吃人,这谁都知道。他偏要跟熊近距离接触,这不是有病吗?!”他认为,崔德威的死是自找的,罪有应得。“最可悲的是,他还带着一个女孩儿和他一起死。”
对崔德威所谓“人与熊可以和谐相处”的观点,当地博物馆的科学家叹息道:他要是懂点生物进化的科学道理就好了。“崔德威想成为熊,对我们岛上人来说,你不能那样做,不能侵入他们的领地。他像熊一样的行为,在我看来,是对熊的不礼貌和入侵。我长大后,熊回避人,我们也回避熊。从文化上看,崔德威穿越了我们生活7000年的界限,这是一个无法言喻的界限,一个未知的界限。我们知道穿过它的时候,一定会付出代价。”
崔德威是“灰熊保护者”吗?他的保护领地并非没人看管的荒山野岭,而是卡特迈公园,一个受野生动物保护法保护的国家公园。所以,公园管理者不理解崔德威的行为:“这里的灰熊有政府保护,有我们保护,用得着他多此一举吗?”但多一个崔德威这样的环保志愿者有什么不好吗?“不好!”管理员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对熊的亲近行为迷惑了熊,让熊以为与人接触是安全的,一旦真的遇到偷猎者,会不知躲避。”
那么,如何看待猎熊呢?这是崔德威最愤怒的事情。在他生前,每到夏季,他便换上伪装,脸上抹油彩,头上扎彩巾,试图把前来猎熊的人吓跑。但对动物学家来说,这同样叫做不懂科学:在阿拉斯加大约有35000只熊,这是一个符合生物平衡链的熊群数字。但熊要生育,根据科学测算,每年猎杀大约6%的灰熊,正好保持熊群与其他动物的生物链平衡。猎熊也是当地经济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每年带来450万美元的收入。而偷猎在阿拉斯加并不盛行,在过去的20年里,只发生过“非常稀有的几次”。
赫尔佐格:看一件事情,多几个视点
感谢新德国电影导演赫尔佐格,他在这个众说纷纭的热点事件变成冰点之后,拍摄了一部名为《灰熊人》的纪录片,同样的主题:人与自然的关系。
赫尔佐格是个特立独行的电影人,善于在自己摄制的剧情片或纪录片中,融入对人类行为的终极思考。以他最著名的影片《天谴》为例,一部描述16世纪欧洲殖民者侵略美洲的冒险影片,在赫尔佐格的镜像中,变成一种充满激情的狂想和疯狂行为。具体历史被剥离,成为普世寓言。赫尔佐格在“灰熊人”事件中,再次看到这种剥离的可能性:疯狂的人,极端的事件,正好成为他又一则寓言的载体。然而,一旦接触真相,赫尔佐格却决定放弃偏执,甚至反对偏执。因为除了熊吃人事件以及各执一词的正反双方,赫尔佐格还发现了这个悲剧事件折射出来的更多侧面。
正方的观点是偏执的。赫尔佐格通过对崔德威父母和朋友进行访谈,了解到他不为人知的一面:他曾是一个快乐的美国少年,拿过大学游泳奖学金,但后来和一些坏孩子在一起,弄伤了背,失去奖学金。他在餐馆工作过,曾是个三流演员。他酗酒,患过抑郁症,在家里偷吸大麻,差点儿死于磕药过量,却拒绝服用抗抑郁药,因为“我不能变成一个温和的人,必须高低起伏,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也是我性格的一部分”。在成为灰熊保护人后,他编造说自己是一个来自澳大利亚的孤儿,还虚构了一个澳洲内地小镇的生活细节。所有这些,都让观众对这个标榜自己是“纯粹的人与自然的和谐论者”生出疑心。
但赫尔佐格认为反方观点也并不完善。对人的行为,除了理性的科学诠释,还应有更多侧面的理解。于是,在这部纪录片中,通过崔德威的冒险历程,赫尔佐格还展现了人性神秘的一面,在探讨“人与自然”的主题下,渲染出一丝悲天悯人的情怀。例如,影片中那只早晨趴在崔德威帐篷外的小狐狸,极其可爱,但后来同样逃不过自然界食物链的法则。不错,我们知道这是自然科学法则,但这遏制不住我们自然涌上心头的悲悯。
因此,崔德威究竟是环保烈士还是偏执狂?赫尔佐格说,别急于作出结论。因为看一件事情,往往有许多视点,需要面面观,而不是观一面。
有人问赫尔佐格:“那么你呢?你拍了一部片子,你没有自己的观点吗?”赫尔佐格想了想说:“我不会犯崔德威同样的错误。” (蒋韡薇)
[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