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sciencehuman.com 科学人 网站 2010-02-05
中国有个老传统:祭岳镇海渎,从秦汉到明清,历朝历代都祭。这种祭祀,属于皇家祭祀,皇帝没了,自然也就中断。现在,庙毁得差不多了,但山川还在。李零教授将从文献记载、考古发现、实地考察等多个角度,讲述这个传统的来龙去脉,让大家在游历山川之余,也能唤起一段历史回忆。
撰文:李零
山川代表“天下”
“天下”是中国古代的“世界”。“世界”是佛教用语。“世”指时间,“界”指空间。日本人用这个词翻译英文的world,其实是外来语,我国古代,本来叫“天下”。
“天下”的意思是什么?是天底下。天底下是什么?是我们脚踩的大地。你坐飞机,从上往下看:山,高低起伏,水,蜿蜒曲折,就是这片一眼看不到边的大地。
山川是代表“天下”。“天下”这个词,看似平常,却暗示着一种视觉效果,一种在想象中居高临下俯瞰大地一览无余的效果。
中国的名山大川,有所谓“五岳五镇”、“四渎四海”。这十山八水是从千山万水中选出来的。选择标准是什么,值得研究。
如今的山川选秀,山多高,水多长,洞多深,滩多广,景色漂亮不漂亮,旅游价值如何,有很多指标。但古代的岳镇海渎不是这么选出来的。它的选择标准,不是自然标准,而是人文标准。大地上空,有一双特殊的眼睛。
我们要知道,人文标准是人的标准。人分男女老少,贫富贵贱,千差万别,它可是独一无二,不是百姓标准,而是帝王标准。
“天下”是“天子”的“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东南西北,所有的山,所有的水,全都归他所有。
这和动物可有一比。
动物,鹰隼盘旋于长空,虎狼啸傲于山林,鱼儿在水中嬉戏,蓝天白云下,马牛羊在埋头吃草,好像各得其所。然而,这个表面祥和的世界却杀机四伏,面对面的杀戮随时都会发生。
动物世界的“自由”是以“领地”为前提。你别以为,它走来走去,找棵树蹭蹭痒,抬起腿撒泡尿,只是释放一下,舒服一下,它可是在宣示主权呀:这是我的领土,庄严神圣,不可侵犯。
同样,帝王巡狩,也绝不是为了玩儿。他跋山涉水,到处立庙,到处刻碑,有重要的象征意义。他要大家知道,他是君临天下,无远弗界,无时不在,永远盯着你的主人。
更何况,他还要沿途视察,考察边防,考察政务,考察宗教,考察学术,了解各地的风土人情,见官员,见贤达,听汇报,发指示,就地解决问题。
这是最原始的领地控制法。
老虎是占山为王,草寇是占山为王,就是冕旒南面、万方朝拜的皇帝,也一样是占山为王。只不过他的山头特别大特别多而已。
帝王走过的地方,也要做记号,让你一闻就能闻出帝王的味道。他自己也要检查这些记号,隔三差五,几年转一圈。
岳镇海渎,就是这样的记号。
沙畹的眼睛很毒
20世纪上半叶是法国汉学的黄金时代,巴黎是世界汉学的中心。当时,大师辈出,沙畹(Edouard Chavannes,1865 ~ 1918年)是一代宗师。他对中国文化涉猎广,研究深,无论学养还是成就,都可谓盖世无双。伯希和、马伯乐、葛兰言,这些大师级的国际学者皆出其门下;瑞典的高本汉,也是他的学生。
1889年,年轻的沙畹第一次来北京,就迷上了司马迁,从此下决心,一定要把《史记》翻成法文出版。《史记》是煌煌巨著,有130篇,他到死也没翻完(只翻了前47篇)。但他的入手处却可谓独具只眼。他发表的《史记》译本,头一篇就是《封禅书》。《封禅书》讲什么?就是讲山川祭祀。
1907年,沙畹第二次到中国,曾在中国北方旅行,游历山川,考察古迹。当时,他的最大兴奋点是什么?是《封禅书》里的第一神山。他爬过泰山,写过一本书,题目就叫《泰山》。
1918年,沙畹去世,留下一部著作,发表于第二年,名叫《投龙》,还是围绕原来的兴趣。
什么叫“投龙”,让我解释一下。
投龙是一种道教仪式。求愿者用一种名叫“投龙简”的东西给神灵写信,写完信,照例放个小金龙,派它送信,通报神灵,乞求神灵保佑。这种简,一般用金、银、玉、石等材料制成,形如小方板,投放地点都是名山大川,或在山洞,或在水边,或在乱石丛中,某个石头缝里。山有山简,水有水简,土有土简。
这种活动虽是道教传统中的活动,却有更古老的背景。
沙畹是从山川祭祀研究中国的礼仪和宗教。
他的眼睛很毒。他一眼就看出,山川祭祀对研究中国很重要。
二次世界大战后,法国汉学衰落,被美国的中国学(China study)取而代之。美国的中国学,主要是为战后美国在亚太地区的战略研究服务,属于亚洲研究的一种,特别是东亚研究的一种。其重点是现代中国,而不是古代中国。
现在,沙畹的著作渐渐被人遗忘,变成老古董。美国的年轻学子,没几个人要读这种老气横秋的作品。老一代的汉学家很遗憾,欧洲的学者很遗憾。
沙畹来华已经120年,《投龙》问世已经90年,但我没有忘记他,没有忘记他的伟大贡献。
我相信,他的研究,即使今天,也仍有启发。
登高才能望远
中国的天文书是以星辰为“文”,中国的地理书是以山水为“理”。人从地上望星空,可见星汉灿烂,但从地上望大地,却只有眼前不大的一片。
我们在地上望远,怎么也看不远,道理何在?以其平视之故也。
人眼究竟能看多远,因人而异,因能见度而异,根本没有定数。即使视力2.0,天清气朗,一马平川,顶多能看见几十公里外的天际线,难免“目眇眇兮愁予”(《楚辞· 九歌· 湘夫人》)。
天下,虽企足引领,不足见其大,古人何以观之?
第一个办法是拿脚丫子走,比如大禹就是因此而出名。他的行走叫“禹步”,脚印叫“禹迹”。
九州大地什么样,他是一步一步踏查,然后把印象拼起来。我国的舆图,就是靠很多人的眼睛一块儿一块儿拼起来。这是最笨最笨的办法,也是最可靠的办法。
第二个办法是登高。古人说,“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之涣《登鹳雀楼》)。造个通天塔、摩天楼,一层比一层高,高到上出重霄,当然是好办法。但更省事的办法,是找座高山,从高山往下瞧,“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望岳》)。
登高,是人类固有的冲动。《圣经》里的巴别塔,就是代表这种冲动。现在,世界上有很多摩天楼。1990年,我上过芝加哥的希尔斯大厦,442米。那楼是 1974年建,当年最高。后来,引出一堆不服气,展开竞赛,一个比一个高,大家赛着来。台北101大厦,有509米,没完。阿联酋正盖“迪拜塔”,据说盖好了,有818米。但再高的楼也没山高。
再说了,山再高,也没有飞机高。飞机高,也没有卫星高。
人能像鸟一样振翅高飞俯瞰大地吗?
鸟瞰一直是人类的幻想,目力济之想象,让心灵在天空飞翔。
李贺的诗,很有想象力。“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天梦》),这种从天上看天下的感觉,纯粹是梦。当时没有飞机,没有卫星,只有从山上看山下,庶几近之。
古人祭岳镇海渎,叫“望祭山川”。“望”就是讲这种感觉。古书说,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四望”。找个山头,朝四下里望,甭管看见看不见,只要心里揣着这么一种感觉,他好像就看到了。
这是一种心灵遥感。
古人说,“三代命祀,祭不越望”(《左传·哀公六年》)。他们祭祀山川,本来只祭本国的名山大川,眼界不够大。
泰山,五岳独尊,是在五岳成为一个集合概念之后。在此之前,并不如此。
“泰山”,就是“太山”或“大山”。“太”字写成“泰”,是秦国文字的特点,汉代文字承袭之,常把“太”字写成“泰”。“泰山”的意思,原来是大山。
山东有五座1000米以上的高山,此山最高。泰山是齐鲁一带的大山,没问题。但其他国家有其他国家的大山,各地有各地的“太山”。比如华山,秦■祷病玉版(详下)就称之为“华大(太)山”;霍山,本来也叫“霍太山”。
各地有各地的“泰山”。
各地的名山大川,选出来,搁一块儿,才有岳镇海渎。
它是个集合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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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地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