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sciencehuman.com 科学人 网站 2010-01-09
文/陈行之
我本来想列举一些腐败数据,考虑再三,决定放弃,原因有二:一、人们对这些数据已经相当了解——只要不读《人民日报》,不看中央电视台新闻,不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即使小学文化程度的人也可以通过各种途径了解到腐败怎样威胁着这个国家,怎样蹂躏着这个国家的人民。二、据说前些日子一些媒体因为披露了一些腐败数据(诸如××个特权家庭掌控中国之类)被意识形态管理部门整肃了,为了不添乱,同时也为了避免被整肃,还是不说为佳。
不说腐败数据,说一说官方作为反腐成绩公布的反腐败数据如何?我想大约是可以的。然而就在我这样做的时候,忽然遇到了问题:与沉甸甸的腐败数据相比,反腐败数据过于轻飘,两者极不对称。“极不对称”是问题么?当然是问题。就好比你说动物凶猛,要吃人哩,结果人们看到是一只温柔可爱的小花猫,会作何感想?会觉得你这个人不诚实,不可靠,不地道。看样子也得放弃。
都放弃了,说什么呢?我们说小说。
1987年前后,中国文学界经历了“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清除资产阶级精神污染”的政治运动,新时期以来冒头的很多作家作品遭到批判,作为“自由化”和“精神污染”源头的外国文学,自然也在声讨之列。在这些受牵累的外国文学作品中,就有《恰特来夫人的情人》一书。据说这部长篇小说因为露骨的性描写而为政治正确、道德高洁的意识形态管理部门所不齿,好几家出版社因为出版此书受到停业整顿或撤销社号的处分。
写作这本小说的是作家戴维•赫伯特•劳伦斯(1885-1930年),这位只活了44年的英国现代小说家和诗人写作了几十部小说和几百首诗歌,我这里要说的是他的短篇小说《普鲁士军官》。
《普鲁士军官》情节并不复杂,描写一个残暴专横的普鲁士上尉与单纯、质朴、温驯的勤务兵之间的冲突,结局是:不断遭受军官凌辱的勤务兵忍无可忍,愤而杀死了军官。劳伦斯以精湛的艺术笔触深入到人性最幽暗的地方——普鲁士军官对勤务兵兽性的控制欲和占有欲,普鲁士军官对勤务兵百般的精神蹂躏,普鲁士军官狂躁的施虐行为,勤务兵逆来顺受的心态,勤务兵尊严被伤害的痛楚,勤务兵内心深处就连他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反抗意志……都得到了极为恰当的展示。
我认为劳伦斯的巨大贡献在于丝丝入扣地写出了勤务兵这个卑微人物的心理流程——善良乖顺的勤务兵最初是选择忍耐的,他逆来顺受地忍耐着普鲁士军官的专横,但是这种忍耐没有换来军官的宽容,更没有唤醒军官的恻隐之心,这个本质上极为残暴的家伙反而进一步对勤务兵施加起了虐待。
这时候,勤务兵免不了要在内心做一道数学题:反抗究竟需要多大的成本?答案是:生命。他认为不值,活下去比为尊严付出生命更为重要,于是他继续忍耐。柔弱者的忍让只能引起施虐者进一步施展淫威,普鲁士军官愈发肆无忌弹,勤务兵倚靠意志力支撑的忍耐就像拉开了的弓弦,越绷越紧,几近于极限。
所谓“极限”,在这里仍旧具有数学性质,当勤务兵认为留存生命已经不足以抗衡尊严遭受伤害带来的巨大伤痛、忍耐达到极限的时候,他也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放弃生命,反抗暴虐——“嘣”的一下,弓弦断了。
忍耐是弓弦,弓弦是一种物,是物就必定有物的属性(或者说被拉扯的极限)。一根弓弦能够负载多大的力是由物理属性决定的,超越了极限它必然会断掉。普鲁士军官的错误在于不了解弓弦的这种物理属性,或者说错误地估计了勤务兵忍耐的极限,粗暴地无止境地拉扯这根弓弦,终于导致弓弦断掉——结局很有意思:勤务兵在杀死普鲁士军官的同时自己也死掉了。这就是说,在这场剧烈冲突中,没有赢家。
好的文学作品都是耐人寻味的。“普鲁士军官”完美地概括出了人类社会中的某些类型,比如我们深恶痛绝的腐败官员们制造的“腐败”,本质上与普鲁士军官没有什么不同,我们这些不断被腐败欺辱的屁民,就是那个逆来顺受的勤务兵。既然是这样,考察一下现代“普鲁士军官”和“勤务兵”之间的关系,关注一下他们之间的状态和结局,就变得比阅读一部长篇小说重要了起来。
好,那就让我们来说一说他们之间的关系、状态和结局。
关系已经很久了。自从60年前那声“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宣告在天安门响起,就恒定地产生了一种关系,“普鲁士军官”和“勤务兵”的关系,好在这种关系没有出现什么危机。没有出现危机的原因并非由于“普鲁士军官”善良,主要还是由于“勤务兵”羸弱,即使“普鲁士军官”一次次病态地折腾政治运动,“勤务兵”身上伤痕累累也没说什么,仍旧忠心耿耿地服侍着他,终于有一天一个声音说,差不多了,得好好过日子了,“勤务兵”甚至还听到了对“普鲁士军官”的斥责,说是要纠正“普鲁士军官”的粗暴作风,让“勤务兵”不至于活得太艰难……云云。
当时“勤务兵”是多么高兴啊!他愿意忘记以往那些痛苦记忆,“一切往前看”,他也非常愿意相信“普鲁士军官”的作风会改变,从此变得善良起来,好好过日子。谁都知道,“勤务兵”无法离开“普鲁士军官”,“普鲁士军官”也不可能离开“勤务兵”,好与坏,痛苦与幸福,都与这种关系密不可分,谁也没有办法改变上天赋予的这种关系。
那么,后来怎样了呢?
“普鲁士军官”躺在舒适温暖的制度和体制的温床上,身体日趋壮大,长了浓密的胸毛,满嘴钢牙,眼睛牛蛋那么大……这样一个凶恶的家伙能甘心安静下来吗?当然不能。结果我们看到他“喝令三山五岳开道”,高叫着“我来了!”说来就来了!他顶天立地,走一步地动山摇,那些微弱的斥责、向善的规劝还能起什么作用呢?
一个拒绝向善的人必定是一个决心为恶的人。30年来,他凶残地饕餮疯狂地掠夺,就连“勤务兵”最后一件衣衫也要被他剥去,房子也要被他拆掉,“勤务兵”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躲在一隅可怜地啜泣,只能扔一两个燃烧瓶之类的东西表达不满,只能点燃身上的汽油让老天爷看一下这无序的人间。
还有人斥责“普鲁士军官”吗?
有人。
我们听到,所有的国家媒体都在很符合“勤务兵”愿望地斥责着“普鲁士军官”,所有的国家媒体都在宣扬说“普鲁士军官”已经被感化了,他马上就会变得善良起来了,我们甚至还看到了具体的统计数字,说那家伙其实没有那样坏,只是有时候耍耍混蛋而已,狗日的在关键时刻还是通情达理的,再说,“勤务兵”活得并不赖呀!都小康了,还赖么?等等。
我们从这些宣传中看不到“普鲁士军官”令人发指的劣行,那家伙不过就是外表粗鲁一些,我们甚至连一个可以相信的统计数据也得不到,当我们从别人那里知道一些数据以后,马上就有人说:“那些数据不可信,甭到处瞎嚷嚷,否则我对你可就不客气了!”我们还敢说什么吗?于是我们看到“勤务兵”仍旧瑟缩,“普鲁士军官”仍旧猖獗,辽阔的苍天大地之间,弥漫起一股股令人恐惧的迷雾……这就是说,结局快来了。
如果“普鲁士军官”错误地做了判断,仍然认为“勤务兵”的忍耐还没有到达极限,不至于就会发生爆炸,欺凌继续发生,“勤务兵”忍耐的弓弦被拉扯到极限,甚至爆出了刺目的火花……劳伦斯在《普鲁士军官》中描述的结局将不可避免。
我想,这是谁也不希望出现的结局。能不能不让它出现?我们能够做些什么?遗憾的是,决定事情最终状态的不是可怜巴巴的“勤务兵”,而是彪悍的“普鲁士军官”,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2009年的时候我们做不了,2010年开始的今天我们同样做不了,我们只能私底下嘀咕一声:“千万别以为人民对腐败的忍耐力是无限的,千万。”
原因很简单:人民对腐败的忍耐力不是无限的。
20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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