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在“双规”场所出事，据称曾被要求承担责任不连累他人，而涉嫌操纵护照批发的出入境管理科原科长已出逃英国

　　涉案违规批发护照，岳阳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科前副科长张力之在“双规”期间坠楼身亡，死因被认定为“意外”，但亲属们要求为其“洗清冤屈”。本版摄影本报记者罗昌平（资料图片除外）

　　据岳阳市纪委通报，张力之当时试图抓住这个天台护栏上的避雷针攀爬而下，因避雷针断裂后仰坠地。

　　护照批发案核心人物，已出逃英国的刘湘建，此前曾任岳阳公安局出入境管理科科长。资料图片

　　张力之的死，自上周以来成为牵动湖南省岳阳市各级官员的头号大事。

　　12月9日12时许，这位曾任职岳阳公安局出入境管理科副科长的女警员，在“双规”期间坠楼身亡。当日，有关张“畏罪自杀”的传言在坊间迅速扩散。

　　12月11日，张力之的父亲、岳阳市政协秘书长张木森跪在女儿遗体前失声痛哭，直言“要为女儿申冤”。

　　张力之灵堂所在的岳阳市殡仪馆内，最多时聚集近百名死者家属。按亲属的说法，张力之是“因公殉职”，应追认“烈士”。

　　岳阳市公安局一位副局长则透露，今年10月底，该局出入境管理科涉入“违规办护照”案件，部分警员疑为出境者非法办理假身份证、假户口，并由此办理护照牟取暴利。

　　案件部分证据经由英国警方通报中国公安部，引起高度重视。湖南省公安厅、岳阳市纪委和市检察院随即组成联合调查组立案侦查。

　　10月30日，核心涉案者、岳阳公安局出入境管理科科长刘湘建外逃至英国，分管副科长张力之遂作为“头号涉案者”，被正式“双规”。

　　“自杀”还是“意外”

　　直到9日下午2时许，家属们仅从岳阳市二医院得知，刚接收了一位叫“张梦”的女性重病病人，“未进医院就死了”。按市纪委官员在家属通气会上的说法，张力之当时试图抓住护栏上的避雷针攀爬而下，因手中避雷针断裂而后仰坠地。

　　青年西路10号，为岳阳市救助管理站所在地。5层办公楼背后，一栋F型二层建筑专供被救助者居住。

　　救助管理站工作人员介绍，张力之此前被“双规”于F型建筑二楼，其过道及窗户均有严密防护网。从张力之所在房间出办公大楼，需经五道铁门；通往天台则要过四道门，其中铁门三道，木门一道。

　　此F型建筑高约6.8米，背后是救助站后花园，墙下有宽约1米的花栏，栏外是一条混凝土过道。

　　12月13日下午，在知情者指引下，记者查看了张力之坠楼现场———F型建筑的天台。警方在事故现场做了明显的标记。在标记处，与外墙护杆同走向的一根避雷针接地线断裂，而与标记接近的淡黄色外墙上，有明显可见的脚印。

　　沿标记点垂直向下至地面，即救助管理站后花园过道上，距楼墙约2.5米的水泥地上有两摊血迹。

　　这位指引者介绍，按市纪委官员在家属通气会上的说法，张力之当时试图抓住护栏上的避雷针攀爬而下，因手中避雷针断裂而后仰坠地。

　　救助管理站当日值班的杨先生介绍，张力之坠楼后，他第一时间拨打了120急救电话。“救护车来时，她躺在地上就一动不动了。”一位目击者介绍，张力之坠地时头部先着地，满头鲜血。

　　前述指引者介绍，9日当天，张所在的单位———岳阳市公安局接到纪检部门通知称，“张力之畏罪自杀”。次日，本报接到来自岳阳市政法系统的举报，也称“张力之跳楼自杀”。

　　而死者家属介绍，事发当日，他们未得到有关部门的正式通知。当“畏罪自杀”之已满城风雨时，他们才分头往各大医院、殡仪馆找人。

　　但直到9日下午2时许，家属们仅从岳阳市二医院得知，刚接收了一位叫“张梦”的女性重病病人，“未进医院就死了”。医院有关人士此后也向记者证实了这一说法。

　　张力之的丈夫唐某则在殡仪馆等了两个小时，他当时获知殡仪馆刚接到一位叫“张梦”的女性遗体。

　　12月13日，湖南省公安厅一位副厅级官员告诉记者，根据现场取证情况判断，张力之并非“自杀”。

　　同日，接近联合调查组的一位纪委人士证实，市纪委对张力之死因的认定已改为：“因陪护人员工作失职，导致张力之从二楼顶台攀越护栏时意外死亡”。

　　12月15日，上述“意外死亡”的说法见诸新华社报道。在报道中，死者张力之被称为“涉嫌为温州跨国组织偷渡国境犯罪集团办理出国护照的犯罪嫌疑人”。

　　顶风批发护照？

　　去年年底，湖南人廖某以组织夏令营为名将53人偷渡至英国。英国警方在调查中发现，这53人所持护照，超过六成由岳阳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科颁发。今年6月，公安部一名副部长亲赴岳阳督办护照腐败案。但在副部长走后，岳阳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科未进行任何人事变动，却再次违规签发护照。

　　有证据显示，岳阳出入境部门批发护照的问题，早在去年年底即已进入国家公安部视线。

　　知情者介绍，去年年底，湖南人廖某以组织夏令营为名将53人偷渡至英国。英国警方在调查中发现，这53人所持护照，超过六成由岳阳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科颁发。此案后由英国警方移交至我国公安部。

　　2003年10月至今年1月，公安部多次会同外交部、国家工商总局、教育部、商务部、国家旅游局、劳动部等六部门开会，专门研究讨论了目前非法移民、非法偷渡的有关情况，并通报了6宗有关非法移民和偷渡大案，湖南上述案件位列其一。

　　今年3月25日至6月25日，上述七部门联手展开“春雷行动”，在全国清理整顿出入境中介。

　　其间，厦门警方破获一蛇头组织，发现其持有大量由岳阳发放的护照，厦门警方曾派专员与岳阳警方交流，但无功而返。

　　今年6月，公安部一名副部长在湖南省公安厅高层的陪同下，亲赴岳阳调研，目的正是督办岳阳护照腐败案。

　　接近联合调查组的那位湖南纪委人士透露，公安部副部长走后，岳阳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科未进行任何人事变动，却再次违规签发护照。

　　据湖南省公安厅提供的信息，10月23日，浙江温州警方成功破获一起蛇头集团，警方搜查其窝点时，共查获200多本违规签发的护照，其中近170多本是湖南省签发的，岳阳市占了164本。

　　案件引起公安部高度重视，湖南省公安厅被责令严查此事。

　　10月29日，岳阳市公安局党组找该局出入境管理科四位科长谈话，内容正是违规办护照一事。次日是周六，科长刘湘建外逃至英国。案件一度陷入僵局。

　　知情者介绍，此后便有湖南省公安厅高层下到岳阳。并由湖南省公安厅牵头，岳阳市纪委、检察院组成联合专案组负责案件侦破。

　　11月13日，副科长张力之被岳阳市公安局纪委找去谈话。张力之因此在市局里呆了两天，后被要求“不必上班了，回家写检查”。

　　11月20日，张力之被“双规”，家属则被告知，张是“刘湘建外逃后的头号犯罪嫌疑人”。据介绍，同时被“双规”的，还有该科“管微机”的何强和“管钱”的王献娟，以及岳阳楼区公安分局户政室若干名民警。

　　11月21日，市公安局党组开会讨论，撤销张力之副科长一职。

　　张力之其人

　　一些家属告诉记者，张力之父亲是岳阳市政协秘书长，其母亲在市图书馆工作，另一位至亲曾任市公安局局长；而她的丈夫唐某是证券公司职员，公公曾任岳阳某银行副行长，“按理说她不存在经济犯罪的动机。”

　　个人履历显示，张力之系岳阳人，1973年1月生，中共党员。

　　早在1990年，成绩优秀的张力之由岳阳市一中保送进入湖南省高等公安专科学校。由于性格外向、活动能力强，在校期间张曾担任学生会主席。

　　毕业后的张力之可以选择入湖南省公安厅工作，或留校任教。但母亲许林英透露，因在1987年丧子，他们夫妻双双要求女儿张力之回岳阳工作。

　　自1993年起，张力之担任岳阳市公安局团委书记，此后通过自学获得本科及研究生文凭。2002年8月，岳阳市公安局科室负责人轮岗，张被调至出入境管理科任副科长。

　　知情者介绍，5年前张力之与丈夫唐某结婚，一直住在其父张木森家。4年前张力之夫妇生下一女儿，母亲许林英提前内退带起外孙女。张家对张力之的宠爱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一些家属告诉记者，张力之父亲是岳阳市政协秘书长，其母亲在市图书馆工作，另一位至亲曾任市公安局局长；而她的丈夫唐某是证券公司职员，公公曾任岳阳某银行副行长，“按理说她不存在经济犯罪的动机。”

　　市公安局一位中层干部介绍，从张力之被“双规”第一天开始，不少同事为她叫冤，因为“她在系统内底子比较薄，不谙世情”，“讲责任，一个副科长能有多大的责任？”

　　接近联合调查组的那位纪委人士介绍，出入境管理科共有四个科长，此次出事的正是张力之分管的因私护照签发，第一副科长和第二副科长均未涉案。

　　张力之母亲许林英则介绍，女儿在家写检讨期间，告诉她自己经办的违规护照有100多本。

　　按许林英的说法，违规护照的办理过程如同流水线作业，张力之只是执行其中的一个环节，从未单独违规办证。

　　护照批发流程及其责任人

　　岳阳违规签发的护照，其持有者并非岳阳人，而是远在广东、浙江等地的外地户籍人员。这些人由蛇头组织，在中介人的运作下，先到岳阳城区各分局下面派出所办假户口，然后通过出入境管理科违规办理护照。

　　资料显示，2003年岳阳市办理出入境手续的市民达1.3万人次，比上年增加4000多人次，今年则以60%的增长率递进。

　　有知情者介绍，自1998年始，岳阳公安即存在违规签发因私护照的问题，但大批量向蛇头集团提供则是从去年下半年开始。

　　需得提及的背景是，岳阳是湖南较早开放的沿江城市，2003年9月，长沙、岳阳、娄底3市率先在湖南启动按需申领护照试点工作。

　　所谓“按需申领护照”，即除部分公务员、事业单位管理人员和法定不准出境人员外，试点城市城区公民因私出国，只要户口簿、身份证即可申请办理因私护照，无需提交单位或派出所意见及与出境事由相应的证明。

　　为配合试点工作，自2003年始，岳阳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科着手筹建三大计算机管理系统，即“法定不准出境人员通报备案系统”、“特定人员出国境管理系统”和“人口信息系统”。

　　张力之多名同事介绍，到出入境管理科头一年，她几乎被“架空”，未参与任何工作。由于有计算机方面的强项，领导安排她参与三大系统的相关工作，张也因此获得市局评价：“为按需申领护照试点工作做出了积极贡献”。

　　知情者介绍，岳阳违规签发的护照，其持有者并非岳阳人，而是远在广东、浙江等地的外地户籍人员。这些人由蛇头组织，再通过中介人与岳阳出入境部门接上线。

　　在中介人的运作下，上述外地人先到城区各分局下面派出所办假户口，如岳阳楼区梅溪乡，就曾批量违规为外地人办理虚假户籍档案和身份证。

　　而出入境管理科内部的办证流程是：受理-收费-审批-制证-报备-发证，其中受理、审批和发证三个环节均需分别实施网络查控，审批过程时用印章等环节还需报上级部门备案，且每道程序非一人操作完成（如图所示）。

　　这意味着在岳阳非法申报护照，除户籍造假外，仍需通过出入境管理科对“法定不准出境人员通报备案系统”、“特定人员出国境管理系统”及“人口信息系统”等三大数据库做相应处理。

　　由于此过程全为电脑操作，办证人员持本人特有的“工号”和密码登录办证系统，再输入信息。据接近联合调查组的那位人士介绍，根据系统记录，张力之参与造假的护照个数达100多个。

　　据记者了解，在整个签发因私护照的流程中，张力之负责的是审批和用印两个环节，但这两个环节的操作，均须经过出入境管理科科长刘湘建。

　　外逃者刘湘建

　　岳阳市公安局一位中层干部介绍，刘湘建“有能力，有魄力”，同时“待人好、关心人”。所谓“待人好”有其特指含义：系统内谁想报销一些费用，刘湘建会爽快地答应从出入境管理科支出。一位同事透露，刘外逃时携款超过千万元。

　　更多证据显示，外逃者刘湘建，才是护照批发案最关键的人物。

　　据介绍，刘湘建现年约49岁，岳阳华容人，曾历任岳阳市郊区公安局副局长、政委，后南区公安局与郊区公安局合并，成为岳阳市岳阳楼区公安分局局长。该区是岳阳最大的一个区。

　　约在1999年底，刘湘建调到市局担任出入境管理科科长。

　　如前文所述，批发护照流程上的假户籍办理，正是出自刘湘建过去的辖区岳阳楼区梅溪乡。

　　知情者指出，刘湘建在其原辖区办假户口，而在办出入境手续时，又免掉申请人到办证大厅跟办证人员见面的环节，就此将办证程序避开所有监督，演变为少数人参与的“地下交易”。

　　而岳阳市公安局一位中层干部介绍，刘湘建“有能力，有魄力”，同时“待人好、关心人”。

　　不过，所谓“待人好”有其特指含义：系统内谁想报销一些费用，刘湘建会爽快地答应从出入境管理科支出。

　　刘湘建一位同事透露，刘外逃时携款超过千万元。此说法在岳阳流传甚广，但未获纪检部门的证实。同时，刘湘建的老婆、孩子已出国数年，也令其外逃被视为“早有预谋”。

　　据接近联合调查组的市纪委人士透露，出入境管理科买卖护照一事，大部分业务由一个叫周军辉的中介人介绍。

　　岳阳警方介绍，周军辉系岳阳市汨罗人，在当地“臭名昭著”，曾因挺身为当地某派出所所长出气，伙同他人将一个体老板砍伤致残。此人还在平江开了一家商品出口公司，因信誉极差而生意萧条。

　　知情者介绍，周军辉与岳阳市公安局上上下下的人关系不错。他主要做的事，就是为岳阳公安与蛇头集团牵线。

　　今年9月底，因涉嫌违规签证的广东省惠州市公安局长吴华立，被当地纪检部门立案侦查（见本报11月3日核心报道《惠州原公安局长吴华立被查》），吴和该局出入境管理科科长邱金惠被撤职、立案、调查。

　　据介绍，有关部门在调查中发现，惠州公安、岳阳公安与蛇头均有非法交易，所不同的是，惠州主要违规签发港澳通行证，而岳阳则大量违规批发护照。

　　吴被查处之消息曝光后，周军辉即销声匿迹，湖南警方将其情妇刘某抓获。

　　知情者披露，联合调查组提交的初步调查报告称，自去年9月以来，刘湘建、张力之等人利用职务之便，采取使用假身份证、假户口本等手段，在每本收取1.6万元不等的费用后，帮温州人在岳阳违规办理护照164本。其中，张力之一人经手的有110本。

　　出入境管理科“被要求创收”？

　　知情者透露，出逃之前，刘湘建多次提到，出入境管理科违规批发护照并非他本意，是经科室研究讨论通过的，而且是有高层要求搞创收的背景下实施的。张力之母亲许林英说，张力之曾向上司刘湘建表示，这样违规办证会出事，但刘湘建回应说是集体决定的，不要怕。

　　12月13日，刘湘建的一位至交向记者披露一则耐人寻味的细节———刘出逃英国的次日，曾向岳阳市公安局领导打回电话。

　　在电话中刘表示，先请一段时间的假，“问题查清了就回来，查不清就永远不回来了”。

　　知情者透露，出逃之前，刘湘建多次提到，出入境管理科违规批发护照并非他本意，是经科室研究讨论通过的，而且是有高层要求搞创收的背景下实施的。

　　此说法得到岳阳市公安局另一中层干部的证实，但岳阳市公安局党组成员均回绝了记者的采访要求。

　　接近联合调查组的那位人士介绍，10月29日市公安局领导找刘湘建谈话时，刘自己交代，他违规办了230多本护照，并从蛇头处收取了30万元“办证费”，其中10万元用于出入境管理科的装修，另20万元可从科里账目中看到。

　　在岳阳市公安局，相对陈旧的办公大楼，位于办公大楼一楼的出入境管理科办证大厅，着实让人耳目一新。知情者介绍，装修的钱是该科自创自收的。

　　不过，来自纪检部门的消息称，被广东警方抓获的那个蛇头供述，在岳阳办一本护照需支付15万元。即使按刘湘建交代的230本计算，金额即高达3400多万元。

　　湖南省公安厅一位人士则表示，公安部今年6月即督办此案，但岳阳市公安局不仅未对出入境管理科负责人做任何处理，反而让刘湘建在眼皮底下外逃，“太不可思议了！”

　　张力之母亲许林英告诉记者，女儿“双规”前曾被市公安局某领导问话，回家后大哭。原因是该领导要她主动承担责任，不要连累其他同志。

　　许林英还回忆说，张力之曾向上司刘湘建表示，这样违规办证会出事，但刘湘建回应说是集体决定的，不要怕。

　　警方人士介绍，12月14日起，岳阳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科的成员开始“退赃”。这些所谓的“赃”，包括科员们收取某些旅行社、中介机构的红包等。

　　12月13日，岳阳市委宣传部新闻中心的钟涌波表示，目前尚未正式结案，不方便透露相关案情。

　　同日，出入境管理科之前被“双规”的两名科员已被刑拘，并送至湖北某地关押。知情者介绍，目前纪检部门对户籍口的涉案人员定性为“违规”，对出入境管理科的涉案者定性为“犯罪”。

　　12月15日上午9时许，张力之追悼会在岳阳市殡仪馆举行，其遗体上覆盖着党旗。

　　岳阳市四大班子以不同方式向亲属表示慰问。市公安局领导全部出席，一位副局长在悼词中称，张力之“不幸因故身亡，是我市公安队伍的一个损失”。

　　当天上午，张力之遗体火化。但盖棺尚无定论，目前有关部门对张力之是否存在经济问题并未做出认定。

　　接近联合调查组的一些人士透露，“双规”期间，张力之未因涉案上交一分钱。而湖南省公安厅那位副厅级干部表示，针对张力之的问题，联合调查组仍在核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