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友月在QQ里说,巴金逝世了,我非常诧异。前几天还在看他的《再思录》,读他那感人至深的怀念亲友的文字,噩耗传来,让人扼腕叹息。上网看新闻,原来消息确实,据中新网的消息:中新网10月17日电
据新华网消息,中国一代文学巨匠巴金10月17日19时零6分在上海逝世。
巴金是一位勤奋的作家,就连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躺在病床上不能够执笔了,也没有停止他的思考和写作。《再思录》里,他说道:“躺在病床上,无法拿笔,讲话无声,似乎前途渺茫。听着柴可夫基的第四交响乐,想起他的话,他说过:‘如果你在自己身上找不到快乐,你就到人民中去吧,你会相信在苦难的生活中仍然存在欢乐。’他讲得多好啊,我想到我的读者,这个时候,我要对他们说,也就是这几句话。我再说一次,这并不是最后的话。我相信,我还有机会拿起笔。”从这乐观的文字里,我似乎可以看到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子,和他脸上慈祥的笑容,没有想到,他会走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巴金是中国文坛里非常重要的一位作家,一生著述九百多万字的作品,给我们留下了丰富的珍贵的文化遗产。从1904年(清光绪三十年)的11月,他出生在文化古都——成都,到今天,他走过了一百多年的风风雨雨,他经历了一个世纪的历史风云。在这一百年里,他体验了成功的欢欣,承受了屈辱的磨难,写了出了痛苦的忏悔,得到了平静的安宁。
“为了信仰,为了理想,我是可以来牺牲我底一切的。”巴金是一位理想主义战士,为了理想和信仰而写作。从发表《灭亡》开始,他使用了巴金这个笔名。《灭亡》也是他的处女作长篇小说。他在《灭亡》里,发出了让人振聋发聩呼声:“凡是曾经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面的人都应该灭亡。”小说描写了在北洋军阀统治下沾满了“腥红的血”的上海,一些受到五四新思潮鼓舞,因而寻求社会解放道路的知识青年的苦闷和抗争。小说的主人公心胸是让人敬佩的,他说出了“为了我至爱的被压迫的同胞,我甘愿灭亡”这样的话语,或许,这也正是巴金本人想说的话,假借小说人物之口,说了出来。小说主人公最后为“信仰”而英勇献身,再次表达了巴金是为信仰和理想而写作。巴金还借李静淑之口,道出了他的誓言:“我们宣誓我们这一家的罪恶应该由我来救赎。从今后我们就应该牺牲一切幸福和享乐,来为我们这一家,为我们自己向人民赎罪,来帮助人民。”我们也可以看出,巴金一开始就是一位理想主义战士,他是位英雄。
“信仰是主,用死来证实信仰,用友情来鼓舞信仰。”巴金的很多作品,都在描写信仰。《家》、《新生》、《激流三部曲》等,作品的人物,为了追求光明,而不惜用生命的代价来换取,这的伟大的献身精神,正是信仰的支撑。周若水、吴仁民等一群热血青年,他们都用他们的生命来证实了信仰。巴金说,“爱一切人”,这里的“爱”,应该是指友情之爱,在晚年的巴金,他说他是靠友情的支撑活着,友情同时也支撑着他的信仰,因为他还没有停止思考,为了他的信仰,他必须坚持下去。
“老一辈的罪过,要由我们去偿还。”巴金有着一种强烈的赎罪心理和拆毁的精神。他不在救赎老哦辈们的罪过,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灵魂的救赎,对不堪岁月里自己做过的事的直面和忏悔。一个人是否懦弱,就看他能否直面自己的历史。很多经历过文革岁月的人,他们做出了许多不仅仅是荒唐的事,但是现在他们不敢去面对,甚至一味的回避,这样的人就是懦弱的人。但巴金不是,他是勇敢的,一如他小说那些为信仰而勇敢献出生命的人一样,他勇敢地面对他的过去。他也曾一度迷失自己。在1957年,刚参加完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第四次会议后的巴金,一回到北京,就感觉到气氛不对,恰好这个时候,《文汇报》记者向他约稿,他“当然一口答应,我正需要用这种表态文章来保护自己”,他写了一些文章,也就躲过了一场劫难。文革这场劫难虽然暂时躲过去了,但是面对他的,就是灵魂上的劫难。
“奴隶,过去我总以为自己同这个字眼毫不相干,可是我明明做了10年的奴隶!”文革过后的巴金,无论他的精神还是写作,都是处在一种赎罪和忏悔的状态,在那种特定的历史时期里,他动摇了,没有坚持真理,没有了自己的信仰。文革之后,他并没有因为历史情况的特殊就原谅自己,宽恕自己,他在拆毁,他在赎罪,他把自己罪恶的灵魂剖开来给别人看,给自己看,不惜把自己撕得粉碎,撕得血淋淋的。在那疯狂的岁月里,他写文章批判了路翎,最后,他以《向路翎同志道歉》一文来请求世人和自己的原谅。读他的《随想录》,处处可以看见他忏悔的文字。
因为巴金的人生历程上,有过这样一段污迹,就有人说巴金算不得完人,算不得英雄,只能说他是个真诚的人。不是完人我赞同,没有哪个是完人,英雄也不是完人。我认为巴金不但个真诚的人,而且还是英雄——为理想和信仰而写作的英雄,直面自己的英雄。卢梭写《忏悔录》,他是英雄,奥古斯汀写《忏悔录》,他是英雄,巴金写《随想录》、《再思录》,他也是英雄,一个敢于否定自己过去的罪行,一个敢于把自己的丑恶揭露出来,豪不留情地批判自己的英雄!这一点上,当代文坛没有哪个作家比得上他,无论是王蒙还是贾平凹,他们都没有巴金这样的精神。评论家谢有顺说,一个民族是勇敢还是懦弱,就看这个民族是否敢于面对过去的历史。日本不敢面队二战中他们的罪行,所以日本是懦弱的民族,中国到现在也没有真正面对文革那场灾难,中国也是懦弱的。但是作为这个懦弱的国度里的个体——巴金,他敢于面对,他就是勇敢的,他就是英雄!
11月25日,又是巴金的生日。可是在今天,10月17日,他就匆匆地走了;他那句“我相信,我还会拿起笔”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然而,他却走了。沉痛之余,写上面的文字,以悼念我心目的英雄——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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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灵魂的苦难和自由——纪念世纪老人巴金与世长辞
文/顺风
有的人走了,带着遗憾和内心的惭愧;有的人走了,带着迷惘和未知答案的问题;有的人走了,带着一半的清醒和一半的醉。巴金的一生,有人说留下了等身之著和不朽的文学丰碑,有人说留下了一个人用生命观望中国一个世纪的沧桑感悟,有人说留下的是谎言中的真实,也有人说留下了一部灵魂在苦难和自由中的挣扎史。
苦难是自由的伙伴,迷途中的人生一旦觉醒,精神上因为自责而陷入一场因为清醒而出现的苦难,最终转换成巴金重新追求精神自由的力量源泉。自由如此重要,晚年的巴金已经不屑于文字辞藻的华美精致,他只“讲真话”。时间一定会洗去《随想录》的平凡外衣,巴金的一生,在《随想录》中凝固,更在《随想录》中升华。
当巴老在50年后重返巴黎,他能够深刻的感悟卢梭、伏尔泰、雨果、左拉等人类思想启蒙巨匠的自由灵魂,他更重新拾取年轻时在巴黎创作《灭亡》精神状态,50年前后的精神苦难来自不同的思想动因,但是又具有完全一样的人生意义,苦难让人清醒,苦难让人们出发,去寻找灵魂的自由。写作再次成为巴金的灵魂自由的羽翼,而《随想录》的平凡叙述中,又贯串了多么深沉的激愤和痛苦!
《随想录》并不仅仅是一个真诚的老人在晚年的道德之作,也不仅仅是一个文学巨人最后的艺术辉煌,更不仅仅是一个人生的简单总结,《随想录》本质上成为描述苦难和灵魂自由的一个死结,成为整个世纪中国的悲剧的最低音。
巴金与郭沫若、矛盾、费孝通、梁漱溟等学者达人们一样,在拨乱反正之前的20年,出现一段学术深研和创作思考生命的空白,灵魂遭遇桎梏,自由意识被一个巨大的催眠机器封死在真空,人的尊严、原则、道德成为一幕幕人间悲喜剧的虚假道具,越是君子越做小人,巴金也不例外的陷入梦幻模糊中的道德扭曲。每思及此,一个苏醒后重温噩梦的老人,苦难和屈辱死死缠绕他的整个晚年生活。
要自由,只有直面苦难。沈从文可以说自己一生带着清白无怨无悔的离开,巴金却说着自己过去的丑陋一面,说着回忆自己噩梦的“真话”,《随想录》回旋着“我不丑陋谁丑陋”、“我不忏悔谁才忏悔”的主旋律,巴老在解剖自我的苦行中,得到了解剖全民族灵魂的丰硕回报。文革博物馆只是一个小小的手术刀,部分的割去民族血液中不光彩的过去,在给我们带来痛苦的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争取灵魂自由的一扇门。
对巴金而言,《随想录》不仅仅见证他的真诚,也不仅仅见证一个灵魂对自由的追求,更大的意义在于,《随想录》客观的见证了一段全民族灵魂失主的混沌和噩梦,他只是希望尽量的提醒大家,不要让噩梦重演。
晚年的巴金,多次提到安乐死的愿望。一个敢于直接面对精神的苦难,敢于鲜血淋漓的解剖自我,把丑陋和赤裸身躯展示给读者的老人,他真的没有勇气面对生死、面对人生最后岁月的痛苦吗?对巴老而言,更大的生的痛苦源于精神不得自由,在《随想录》之后,更多人生意义、社会意义的难题困扰着一颗睿智通达的大脑,也许巴金在生命的最后岁月中,呼吸对他的唯一意义,就是获得感受苦难的权利。苦难不是巴金的敌人,但是通过感受苦难,他的灵魂如何解脱?我想,死亡是一个最冰冷的答案,一个最真切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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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 关
巴老终于可以死了
文/赵 牧
(一) 为别人而活着的人
身上插着好几根管子,插了好几年的巴老终于去世了。
这两三年,有关巴老的死讯,不下三四次了,虽然每次消息的来源都显得那么可靠,只有这一次算是彻底成真。
巴金先生曾经说:“从现在起,我是为了别人而活着”。
现在巴金终于再也不用为别人活着了。
想想巴金先生的一生,确实很像他自己笔下《家春秋》里那位忍辱负重的老大。
(二)“顺其自然”与“和谐社会”
十几年前,我在跟踪国际上的“安乐死”论战时曾想,中国人还是不要说什么“积极安乐死”吧,一个人能顺其自然地死(消极安乐死),就算有幸了。
在和谐说流行的今天,我忽生一想,不能顺其自然的死,对一个人来说能算和谐吗?
现代医术已经使人获得长期苟延残喘的可怕能力。因此,想要顺其自然地死,对有些人来讲也变得极为困难。
(三)一个不可思议的命题
“好死不如歹活”是人之常情;
“生不如死”也是常有的情景。
有句话讲:“中国人连死都不怕,还怕……”
后来有人把它改造成:“中国人连活都不怕,还怕死吗?”非常精辟。
黎明告诉我,这话的版权属于他,我说我为此要向你致敬。
事实表明,“连活都不怕”这个听上去不可思议的命题竟是成立的。仔细想想古往今来确实有过太多的处于“生不如死”之境的人,确实不想活了,然而竟也顽强活了下去的。这背后有着一种什么样的神秘而强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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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鲁迅之后的大文学家
巴金在中国文人心中,是怎样一个形象?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许多作家、评论家,或接受记者采访,或撰文,或在会中表述。今天,他们中有许多人已经离世。但是,他们真切的话语留在记者的笔记本中。重读这些,见证一个伟大的形象
二十世纪的良心
曹禺:你是文学巨人,高举火炬照亮人心。你是光,你是热,你是二十世纪的良心。
冯骥才:由《家》到《随想录》,他一直是社会良心的象征。作家是生活的良心。它纯洁、正直、敏感,且具先觉性。在封建迷雾笼罩世人时,他呼唤着觉醒的青年一代从令人窒息的封建之“家”冲出去;当文革暴力刚刚灰飞烟灭时,他不是跳出苦难开怀大笑,而是紧皱眉头,拿起世界上最沉重的器具--笔,写出心底思之最切的两个字:忏悔。他不饶恕文革,也不饶恕自己。因为他希望心灵的工作首先是修复,包括道德和人格的修复。他知道只有人的健全,社会的发展才可能健全。由于这样的作家的存在,使我们觉得生活和文学中一直有一种良心可以实实在在的触摸到。这种良心是忠于生活和忠于文学的。它使我们相信生活,紧拥不弃:也信任文学,牢牢捏紧手中的笔。那就不必搭理那些乱嘈嘈的商品文字和花拳绣腿的文本游戏。作家的良心是文学的魂。魂是一种精神生命。我们从巴金的作品一直可以摸到这生命的脉搏。它始终如一,强劲有力的跳动着。
谭洛非、谭兴国:他用众多的长篇、中篇、短篇,以及散文、特写、杂文等建构了一部异彩纷呈的二十世纪人类心灵的发展史。那对美好理想的不屈不挠的执着追求,那自始至终充溢着的真诚的人道主义精神,那对美好未来的坚定信念,使它冲破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激发起千千万万读者的同情和觉醒。在不同肤色、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之间,架起了一座座互相沟通、理解、团结的桥梁。正如巴金先生自己所说那样,“把人的心拉得更近了。”而它本身,也就成为人类共有的精神财富的一部分。
一个时代的伟大代表
汪应果:他的生命己整个地融入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全过程。这一生命与文学进程相重应的现象,本身就赋予巴金一生特殊的意义。这使他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一种象征、一种标志、一个时代的伟大的代表。
张民权:巴金终其一生都竭力站在正义、真理和人民一边,是那种努力重视“终极关怀”的作家。在巴金那里,有一种一般作家不易达到的高尚纯洁的道德力量。就是努力追求做人与为文统一的崇高境界。巴金这种富有高尚的人格在本世纪文学史上,对许多作家产生了影响。这些年还影响到整个文坛的习尚和风气。
张洁:巴老自开始他的文学创作生涯以来,始终是一个无畏的旧制度、旧势力的批判者。在这样一位长者面前,我应该时刻检点自己。任何游戏文学的念头,都应受到良知的谴责。
陈丹晨:他的宽大的胸怀、悲天悯人的精神,使他想到的是奉献,是付出,立志献身人民,为他们而写作,鞠躬尽瘁,九死不怕。他热切地希望我们的国家能够兴旺发达,我们民族能够进步向上,整个人类社会变得合乎理性,快乐而自由。他的文学之根深植在历史和现实的文化土壤中,深植在广大读者的心底。同时,也庇荫和培养无数的文学后人和几代读者。
唐金海:巴金的精神:一个世纪以来以爱国主义为基础,坚持不懈地追求光明,追求真理,以人道主义为基础,激烈持久地反对封建专制礼教;以自我灵魂为基础,毫不留情的忏悔和剖析。
曾敏之、刘以邑:先生从“五四”直到如今,对中国新文学运动作了杰出贡献。您以文学大师的创作,以代表中国知识分子良知的人格力量,对中国文坛,对反封建争取民主的人民事业赋予巨大的推动和影响。
林忠民:年轻时看《家》、《春》、《秋》,年老后就想看巴金、萧珊。所以不远千里来到上海。不必说话,只要看一眼,就心满意足了。就满足了我们几十年来向往的心情。
常青的文学大树
汪浙成:是常青的文学大树,在追求火与热的艰涩中伸展根须枝叶。我们在树下呼吸感悟,灵魂中也弥漫着爱。
陈丹晨:巴金和他的作品像一株饱经风雨的参天大树,根深叶茂。他的文学的根深植在历史和现实的文化土壤中,深植在广大读者的心底,同时也荫庇和滋养着无数的文学后人和几代读者。
张光年:他的文学作品,为海内外广大读者所传诵。在20世纪的中国,他的作品启发、鼓舞了一代又一代的我国青年,打破黑暗追求光明的雄心壮志。这些作品将在人类文化宝库中永被珍视,长放光辉。他一贯坚持真善美,反对假恶丑。他真诚地对待生活,真诚地对待艺术,真诚地对待读者。
冯牧:巴金是我国杰出的文学大师之一,与世纪一起经历、跋涉过来的同龄人。他一生热爱祖国、热爱人民、关怀人类的命运。他在思想文化方面所作的努力与建树,都体现了人民的呼号、愿望和心声,成为本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对于时代和生活,进行深刻探索和思考的重要结晶。他所创造的精神财富,不仅属于中国,也属于全人类。
陈荒煤:我的文学生涯是从巴金给予的支持和鼓励开始的。巴金说,要从解剖自己、批判自己做起。我写作也就是在挖掘自己的灵魂。
叶辛:每次我到他那儿,他从不问我当了什么官,而问最近在写些什么,然后告知我要写自己最熟悉的,写自己感受最深的。这是对年轻人最大的关心和爱护。对上海这座城市而言,巴金始终是一种文化标志。
陈思和:90年代初,我与几位有共同理想的朋友合作,自筹资金推出系列丛书《火凤凰新批评文丛》等。这个思想是从巴金三四十年代编辑《文学丛刊》中获得的。我们的目的是为在转型期间争得知识分子的一个学术空间。巴老不仅用他当年编丛刊的经验鼓励我们,还题写了“火凤凰”3个字。我把巴老的题字,用在丛书的扉页上。在一个新书订货会上,人们看到有巴金的亲笔题词,纷纷订购。原来,我们想能发行3000册就不错了,结果一次征订就超出了5000册。巴老的声望,可以倡导出一种读书的社会风气。
讲真话的一面旗帜
冰心:巴金忧郁时,就是他最自然的时候。巴金充满了真诚,心是真诚的,话是真诚的。他不说假话,对祖国、对人民从不说假话。他是一个热水瓶,外面凉,里面热。我看他痛苦的时候,也就是快乐的时候。
萧乾:巴金是一个对人对己都很诚实的人,一个敢于透视自己的人。他是一个善良的人,总是把他的心血、悲欢尽情地倾泻在纸上。真话万岁!
王元化:学会讲话只要一二年就行了,学会讲真话却往往是一辈子的事。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敢于秉笔直书,说真话,这就需要有真诚的愿望,坦荡的胸怀,不畏强暴的勇气,不计个人得失的品德;同时还需要对人对己都要有一种公正的态度。我感到巴金既有一颗火热的心,又有一副冷静的头脑,所以能够用热烈的激情感染我们,用清醒的思想启迪我们。
汪曾祺:我看他的书,很痛苦。好几年没有这种感觉了。他始终是一个流血的灵魂。我看这个血可以止住了,让别人去流吧。
刘心武:巴老,我要像您一样,一辈子说真话。
谌容:《随想录》150篇,似乎都是信手写来的散文,之所以称得上是文学精品和历史文献,就在于作者讲的全是真话。讲真话,说来容易,做来难。扪心自问,我们活了这么些日子,走了人生大半个旅程,说了多少假话啊。巴老说:“哪怕是给铺上千万朵鲜花,谎言也不会变成真理。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我为它却花了很长的时间,付出了很高的代价。”这位中国文学的大师,回顾一生所作的剖白,读了令人心酸,也发人深思。巴老说自己写的不是“传世之作”,我以为确是“传世之作”,也只因为它是真话。
赵丽宏:他使我懂得了--真,是为人为文的生命,没有真,就没有一切。他不是文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他对自己解剖之无情,在中国没有第二人。每件事,他都从自己身上寻找不足,他是一个真实的朴实的人。我从内心尊重他。
李辉:他的思想与生命同在。热情是火,痛苦是云,云与火的景象下,走着一个真实的人。
赵长天:原上海作协不团结。巴金能够团结所有派别的人。他们对巴金都很尊重,都能谈真心话。这是什么道理?是巴金的真惰,巴金的凝聚力。他有博大的胸怀,对人宽容,珍惜友情。
鲁迅之后的伟大文学家
王元化:如果说巴金晚年的散文与年轻时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他对人生对世事的思考更深邃了,从而抓住了世事的真谛。古老的文化给我们提供了传统资源,可以使它和现代化建设接轨。但是,也要提防死的支配着活的。鲁迅以他的讽刺揭示了这一点,巴金以他的热情揭示了这一点。无论鲁迅的讽刺和巴金的热情,在文学风格上存在多少差殊,但是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他们都有着分明的事非和热烈的爱憎。
柯灵:《随想录》充满了严格的自我解剖精神。在这方面,鲁迅是一个榜样,巴金是又一个榜样。有没有深刻的自省精神和内心生活,是真作家假作家不可逾越的界线。
冯牧:巴金的《随想录》是一本大书。我很同意这种看法:这部巨著在现代文学史上,可与鲁迅先生晚年的杂文相并比。
张洁:我轻易不用“伟大”这一字眼,因为它有点被人滥用了。滥用在一些远不像巴老那样应该得到它的人的身上。难道巴老不是鲁迅以来我们这个时期最伟大的作家么?
孙郁: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把鲁迅与巴金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不管人们认为二者有着怎样的差异,但是人们已经普遍注意到,在鲁迅与巴金的身上,表现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某些共同的精神品德。他们以自己的作品和人格,深深影响了几代中国人,成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一种典范。
陈思和:像巴金这样的文化泰岳,任何褒贬都如风过峡谷,徒留呼啸声而已。我们如果剥离巴金小说里所谓“反封建”的装饰性外表,他的小说所隐藏的另一层更为深刻的意义,仍然能感动今天和未来的人们。巴金与胡风两个群体,一个以文化生活出版社为阵地,一个以《七月》、《希望》为旗帜,各自开拓着鲁迅的道路。晚年,巴金惟一能继承鲁迅而做的事情,就是写作《随想录》。巴金所揭示的,不仅是他个人所走过的道路,它典型地反映了中国知识分子一般所经历过来的文人心态,即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的寻找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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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博物馆”:巴金晚年的痛与梦
问题的提出
1979年春天,巴金重返巴黎,这是晚年巴金与青年巴金之间精神行程的一次连接。刚刚经历过“文革”浩劫的巴金,思想正处在一个关键的转折点上。旧地重游带给他的不只是兴奋、亲切,更是对历史的反思。“爱真理,爱正义,爱祖国,爱人民,爱生活,爱人间美好的事物,这就是我从法国老师那里受到的教育。”巴金谈到重返巴黎时说的这番话,绝非一般地泛泛而谈,而是有着非常具体的历史内容。因为,巴金晚年最为重要的作品《随想录》,正好在1978年12月开始动笔。
准备重返法国以及随后的重返法国,为开始独立思考、提倡说真话的巴金,提供了一次直接感受历史的机会。在现实生活中产生的一些疑惑、思虑,有可能因重返法国而得到廓清。认识更加深切,表述也更加明确。
在《随想录》中,巴金一再提到他在“文革”初期被迫不停地写交代的经历。我曾见到一份巴金在“文革”中写的关于作家严文井的交代材料,虽因价格太贵没有买下原件,但我保留了一份复印件,它可以帮助我们对巴金当年的情况了解一二。
这份交代为两页信纸,约八百字。标题为“材料”,另在抬头写着“关于严文井”。交代写于一九六七年六月二十八日。严文井是儿童文学作家,曾担任《人民文学》主编,并在中国作协负责外事工作。这份交代显然是严文井的“文革”档案中的一部分,似是由中国作协流失而出。可以断定这是当年外调严文井情况时,造反派组织特地派人到上海逼迫巴金所写。
巴金在这份交代中,主要谈他所了解的严文井在外事工作中的情况。不过,从字里行间看,巴金虽然免不了用“政治标准”、用“主席思想”来衡量严文井外事工作中的“错误”,但他的言词并不激烈,没有“无限上纲”,更没有恶意诬陷与诽谤。相反,我觉得,在造反派逼迫下不得不写交代时,他仍显得比较冷静,有一定的分寸把握。从内容看,他所交代的基本上是一些政治色彩并不严重、也“无伤大雅”的事情。
应该说,在革命风暴中,这样的交代并不会给当事人增加多少新的罪责。
但,即便如此,写交代的经历对巴金心灵无疑是巨大的折磨。一个在五四时代狂热信仰安那其(无政府主义)的人,一个曾把真诚、勇敢作为做人的道德标准的人,怎能不对自己的软弱行为、对人格被扭曲而感到痛苦呢?
巴金这样说过:“我怎么忘记了当年的承诺?我怎么远离了自己曾经赞美的人格?我怎么失去了自己的头脑,失去了自己的思维,甚至自己的语言?”这是可以想象到的巴金的内心。一次又一次的精神自责,在开始写作《随想录》时不住地折磨着巴金。正是这种精神的痛苦,成了巴金晚年写作的动力,这与当年在巴黎写下《灭亡》中的片段时的精神状态颇为相似。用他自己的话说,“仿佛我又遇到五十年前的事情”:
今天我回头看自己在十年中间所作所为和别人的所作所为,实在不能理解。我自己仿佛受了催眠一样变得多么幼稚,多么愚蠢,甚至把残酷、荒唐当做严肃、正确。我这样想:要是我不把这十年的苦难生活作一个总结,从彻底解剖自己开始弄清楚当时发生的事情,那么有一天说不定情况一变,我又会中了催眠术无缘无故地变成另外一个人,这太可怕了!这是一笔心灵上的欠债,我必须早日还清。它像一根皮鞭在抽打我的心,仿佛我又遇到五十年前的事情。“写吧,写吧。”好像有一个声音经常在我耳边叫。
于是,历史的风风雨雨,一个个朋友的坎坷命运,自己人生的复杂体验,在他的笔下一一呈现。他不再人云亦云,不再丧失自我。他直面”文革”对民族带来的浩劫,直面自己人格曾经出现的扭曲。他愿意用真实的写作,填补一度出现的精神空白。他终于写作了在当代中国产生巨大影响的《随想录》,以此来履行一个知识分子应尽的历史责任,从而达到了文学和思想的最后高峰。
一步步逐渐深入的独立思考,首先从主张“干预生活”开始。独立思考——把心交给读者——讲真话,它们成了《随想录》不断出现的自白。清醒的自我忏悔意识,使巴金率先提出了诸多至今看来仍不乏生命力的思想命题。
1978年,中国社会尚处在拨乱反正阶段,以控诉为基调的“伤痕文学”以及“暴露文学”在文坛盛行,但巴金超越个人苦难的诉说,率先提出每个知识分子乃至每个人都应反思自己的责任。他更多地从道德的角度进行自我解剖。进而,他又把反思的范围从”文革”十年延伸到”文革”前十七年。他的这一观点,他表现出来的忏悔意识,立即在思想界、文化界引起强烈反响。
巴金率先站在整个人类的角度看待中国的“文革”。1980年4月,在重返法国一年之后,巴金又到日本访问,出席世界笔会大会。在大会所做的演讲《文学生活五十年》里,他这样明确地指出:“我认为那十年浩劫在人类历史上是一件大事。不仅和我们有关,我看和全体人类都有关。要是它当时不在中国发生,它以后也会在别处发生。”在这里,巴金又一次表现出强烈的世界意识。
巴金第一个提出建立“文革”博物馆的构想。他说:
建立“文革”博物馆,这不是某一个人的事情,我们谁都有责任让子子孙孙,世时代代牢记十年惨痛的教训。“不让历史重演”,不应当只是一句空话,要使大家看得明明白白,记得清清楚楚,最好是建一座“文革”博物馆,用具体的、实在的东西,用惊心动魄的真实情景,说明二十年前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大家看看它的全部过程,想想个人在十年间的所作所为,脱下面具,掏出良心,弄清自己的本来面目,偿还过去的大小欠债。没有私心才不怕受骗上当,敢说真话就不会轻信谎言。只有牢记“文革”的人才能制止历史的重演,阻止“文革”的再来。
倡导建立“文革”博物馆,正是巴金对当代史的重要贡献之一。
永远的梦,永远的痛
尽管“文革博物馆”的建立遥遥无期,甚至招致不同人的误解与批评,但对于巴金,这却是他晚年生命中从未淡忘的主题之一。
永远的梦,永远的痛。
巴金噩梦做得最多的时候是在“文革”中和“文革”后。
在干校期间,一天夜里,他梦见样板戏里的“英雄”要掐他的咽喉,从干校的床上掉下来。类似的梦,在武康路家中也做过,他在梦中挣扎,手来回挥动,居然一下子打碎了床前的小台灯。
八十年代,“文革”的阴影仍然让巴金忧虑和恐惧,噩梦也因此而不断纠缠着他。一年春节期间,电视上重新播出样板戏,让他心里恐惧。当天晚上,他就梦见和熟人们又关进了牛棚交代自己的罪行,背诵“最高指示”。
晚年的梦,正是巴金现实生活中反思历史、自我忏悔的继续。
1997年,我到杭州去看望在那里疗养的巴金。我发现,尽管九十三岁已过,巴金思路之敏捷、记忆之清晰仍然让人吃惊。试试他的手劲。左手明显强过写字的右手,用力紧握,居然让人还有一种痛感。不过,他说他气不足,说话困难,很痛苦。他思想,他回忆,苦于气力不足,无法把内心里的话说出来,无法毫无障碍地与人们交流。交谈时,看得出来他的思维走得很快,他能敏锐抓住你所讲述的较为深入的问题,并很想表达出来。可是,只见他嘴唇颤动,想说的那句话却迟迟说不出来。对于一个一辈子愿意将心交给读者的作家来说,这恐怕是最无奈的痛苦。
我将讨论会的情况向巴金做了介绍。自1989年以来,每两年举行一次的巴金国际学术讨论会,气氛越来越活跃,宣讲论文、讨论、甚至辩论,真正开始了一种学术与心灵的交流。听了这些介绍,巴金没有说别的,只是说了一句:“要实事求是。”每次见到他时,他都讲这句话。我理解,正如他这些年反复强调的“讲真话”一样,他也希望对他的研究,立足于实事求是,不切实际的推崇或粗暴的批评,都是不可取的。
谈话中,我提到了巴金在“文革”所写的交代。巴金的女儿小林说有很厚一摞。我便说,应该整理出来。的确,巴老一直为建立“文革”博物馆而疾呼,他把这作为反思历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我看来,以后的人们大概会因为他提出这一建议而永远记住他。我想,类似于他的交代这样的历史文献,是应该加以收集与整理的,并且应该尽可能使之出版。我对巴老说:“其实可以将它整理出来,如果出一本书,会有很大价值的。”他马上反应说:“等我死了之后再出。”思维的敏捷顿时表现出来。我又说:等哪天精神好的时候,可以先为这些交代写几句话放在那里。他点点头,表示同意。
一年之后,我又向巴金提到他的“文革”交代。他还是说,等他死之后再发表。我说趁现在身体还好,写一个序,哪怕几句话也行。我和小林都这样试图说服他。他说:“我考虑考虑。”第二天去问他,他还是执意不允。他说我:“你性子怎么这么急?”我笑笑,说:“我哪有你的性子急?有时候你急起来可比我急得多。”他说:“下次你来再说吧!“
谁料想,随后不久他的病情便加重了。
巴金与大型图录《文革博物馆》
建立“文革”博物馆这件大事一直萦绕巴金心中。自1986年在《随想录》中提出这一构想以来,巴金并不是像有的批评者所说的那样,很快就放弃了这一构想,退缩到只顾编辑个人全集的避风港之中。没有,他从未放弃过个人的努力。
1995年6月23日,巴金在杭州的疗养住所为《十年一梦》增订本新写了一篇简短的序:
十年一梦!我给赶入了梦乡,我给骗入了梦乡。
我受尽了折磨,滴着血挨着不眠的长夜。多么沉的梦,多么难挨的日子,我不断地看见带着血的手掌,我想念我失去的萧珊。梦露出吃人的白牙向我扑来。
在痛苦难熬的时候,我接连听到一些友人的噩耗,他们都是用自己的手结束生命的。梦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我不是战士!我能够活到今天,并非由于我的勇敢,只是我相信一个真理:
任何梦都是会醒的。
这是年过九旬的老人再次发出的声音。这一年,“文革”爆发即将三十周年,多少人沉默着,也有人还在用所谓新的理论来寻找“文革”的好处,甚至美化“文革”发起者的历史错误与罪责。但巴金依旧在反思,在呼吁,在提醒人们切勿忘记历史血的教训!
难道我们还能要求九十岁的老人做得更多吗?
就在同一年,老朋友、翻译家草婴来看望巴金时,带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他就是编写大型图录《“文革”博物馆》的杨克林。杨克林带来他收集的一部分“文革”资料图片,巴金坐在轮椅上认真地浏览。杨克林在这本图录的后记里写到,巴金对他说:“这件事应该做,‘文革’博物馆每一个地区都应该建立。”巴金不仅答应将自己写于1986年的《“文革”博物馆》一文放在书首,还用颤抖的手为画册题词:“不让历史的悲剧重演”。杨克林后来感慨地说:“这是一位伟大的哲人发自心底的声音,是我们民族自信的表现。”
草婴先生担任大型图录《“文革”博物馆》的顾问,他在序中这样写道:
当然,纸上的“文革”博物馆不能代替收藏实物的博物馆,但在正式的博物馆建立之前先有一部这样的大型图录,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也因为这个缘故巴金对这部图录的问世感到由衷的喜悦,并对编著者表示真诚的感谢。我深信,编著者所获得的感激决不止是巴金一人,因为,炎黄子孙将由此了解“文革”真相,防止神州大地重演这样的历史悲剧,其意义是难以估量的。
大型图录《“文革”博物馆》分为上、下集于1995年年底在香港出版,收录了数千张历史照片,这是我所看到的迄今为止关于“文革”历史的资料最齐备、叙述最有力度的著作。这无疑是晚年巴金很高兴看到的一项重大出版工程。
1998年10月17日,还是在杭州,一位方女士专程从美国来探望巴金。方女士给巴金带来的礼物,是大型图录《“文革”博物馆》的日文版。方女士此行还有一个重要任务,是与巴金商讨该图录英文版的翻译与出版事宜。此时的巴金,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他激动地听方女士讲述关于这本画册的一切。他落泪了,他着急地想说些什么,但却难以表达。最后,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一激动就说不出话。”
不必再说。一切巴金都早已表达出来了。几个月后,1999年2月,巴金又一次病危,他被插气管抢救。经抢救,他又一次活了下来,但说话已极其困难。因此,与方女士的见面,就是巴金关于建立“文革”博物馆的最后一次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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