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猷

　　经济可持续发展必须用科学方法领导科技工作

　　马大猷：中科院资深院士，物理学家。1915年生，193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1939年获美国哈佛大学硕士、哲学博士学位。中国科学院声学研究所研究员。主要从事物理声学、建筑声学的研究，所提出的简洁的简正波计算公式和房间混响的新分析方法已成为当代建筑声学发展的新里程碑，并已广泛应用。20世纪50年代领导设计建造了具有独创性的中国第一个声学实验室，提出了语音统计分析分布的新理论，成功地领导了北京人民大会堂的音质设计，并在吸声结构、喷注噪声及其理论和应用、环境科学、非线性声学等多方面提出重要理论。1955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学部委员)。

　　曾几何时，我国几乎成了经济大国，国内生产总值达到了世界第二，只是人均较低。我国产品，从玩具、服装到家用电器、信息产品在国外市场占了重要的位置。这是经济发展的奇迹。但是如果想要持续发展到工业化，在经济上赶上经济大国，则必须加强研究／开发(R／D)能力。只靠仿制，抄袭或比别人稍微好一点的产品是不行的。研究(或基础研究)是了解自然现象，寻求未见于文献的新的理论，规律，技术，方法等科学知识。不考虑实际应用的是纯粹基础研究。在某一范围有实际应用的是应用基础研究。开发则是把理论成果转化为实物的研究，即新的仪器，设备，产品，设计方法等，这些也不能重复现有技术产品，必须是创新，甚至于发明。研究在新，开发在用。这些是经济持续发展所必须，是经济发展的后劲。我国的研究／开发能力如何？科技水平如何？需要研究。

　　我国的科学技术水平

　　判断一个国家的科学技术研究的成绩，对于政府和企业如何支持研究工作，非常重要。有很多种判断方法。流行的是按科学技术论文数目来衡量，但是论文的多少只是科学工作的产量，也许是有用，也许无用。还应该表明科学工作的质量，才能真正反映科学工作的水平。ISI(以前称科学信息研究所)建议用论文发表后被引用的次数表示论文的质量和影响。D.V.King(Nature 2004-07-15)受英联合王国科技部委托，根据ISI搜集了36种语言的8000多种科技刊物，从中找出科学和技术中最重要的材料，作了近十年31个国家和地区的科学统计(见表一)，包括1993-2002年内发表的论文(包括研究论文和综述论文)和论文发表后的引用次数(现改为每篇论文的引用率，等于总引用次数除以论文总数)。论文引用不可能只限于当年，要包括几年后的。统计到2002年，最后几年的论文引用率数目就要少一些。

　　31个国家和地区包括了所有八大强国和欧盟15国(不包括2004年扩大的十国)，这些国家和地区按1997-2001引用多的论文排队次序为：美国，联合王国，德国，日本，法国，加拿大，意大利，瑞士，荷兰，澳大利亚，瑞典，西班牙，比利时，丹麦，以色利，俄罗斯，芬兰，奥地利，中国，南朝鲜，波兰，印度，巴西，台湾，爱尔兰，希腊，新加坡，葡萄牙，南非，伊朗，卢森堡。这些国家发表的论文占全世界的98%以上，基本代表全世界，其余162国加起来的贡献还不到2%。

　　由表一可见美国最强，论文数和引用率都最高。欧盟(15国)相差不多。加上日本，论文数就接近全世界80%，引用率也最高，是世界科技大国，也是世界经济大国。我国在原表中位列第19，不算太低，科学技术是有成绩的。但是以下的大多数都差不多，只有希腊和卢森堡论文更少，卢森堡位列第31(最低)，论文虽少，质量却高，引用率达到科技大国水平。所以我国的论文和引用率几乎是最低的。我国科技问题第一是产出少，如果把科学家和技术家的人数考虑进去(见表二)，美国或欧盟一人发表的论文等于中国5人，日本一人则等于中国3人！这说明中国的科学家和技术家工作太少。质量更是悬殊。

　　除卢森堡以外，和几个小国差不多，几乎同是引用率最低。这表明中国论文水平低，而且，由于引用率是所有论文的平均，论文中特别重要的也很少。ISI提出，全世界引用率最高的科学家和技术家4000人，而中国只有13人，其中香港11人，内地只有2人，可见高水平的人极其少。总的说，中国科学工作效率低，质量差，缺少高水平的工作。国家技术发明奖，自然科学一等奖是国家的最高奖励，最近六年竟无一人满足技术发明奖的条件，最近五年满足自然科学一等奖条件的也只有二人！近来颁发的“二弹一星”等特殊的国家科技大奖都是几十年前的工作。现在科学前沿几乎不见中国科学家，新技术产品颇为发达，但其核心技术与研究很少是中国人的贡献。关于高水平技术产品我国科学家还在争论是从日本引进好，还是从德国引进好？我国不但科技水平低，近来还有下降之势。我国现在缺少第一流科学大师和科学领袖人物(徐冠华同志语)，这是现实。这样下去还谈什么诺贝尔奖，什么十年，二十年，还不是痴人说梦！中国迫切需要的是充分发挥科技人员的力量，大力提高科技研究水平，增加新的研究力量。

　　我国的教育水平

　　科学技术水平就是科学家和技术家的水平，离不开教育水平。我国各级学校的学生是比较努力的，成绩相当好。几年来，中学生参加的数学奥林匹克，物理奥林比匹克，化学奥林比匹克等等国际考试都是名列前茅，比美国的第二十几名高得很多。可是程度不齐，学生的动手能力和一般知识较差。后者在课余活动中加以指导就可以解决。近来，学生比较活跃，许多学生喜欢“玩”网络游戏，这不是坏事，正是增加动手能力和知识的练习，老师应加以指导。我国大学毕业生申请到外国做研究生的，除了外语须加强外，基本无困难，入学后比外国学生程度还好。较好的大学生程度好，达到国际水平。也有程度不齐的问题。我国科技人员基础都比较好，特别爱好学习，多数高级科技人员不但基础很好，对专业熟悉，特别很多人对专业发展水平了如指掌，讲起来头头是道，这是高级研究／开发工作的基础，加上科技人员的首创精神和全神关注的工作，则颇有前途。杨振宁、李政道和后来的崔奇都是在国内工作或上大学的，到美国作研究生，后来就得到诺贝尔奖了，更多人成绩也达到优秀水平，后来成了有重要成就的教授和工程师，这就是证明。

　　我国教育的问题也还严重。首先是程度不齐，负担太重。办好义务教育是国家的责任，中小学是我国劳动大军的来源，应该保证质量。关键在教师水平。我国早就提到启发式教育，举一反三，闻一知十，等等。作到这一点，教师水平必须远比教材高。有些教师不符合标准，只能照本宣科，不能讲解，学生则生背硬记，结果就是负担太重，成绩不好。但是最大的问题还是尊师问题。学生必须尊重老师，尊重长者，这是毫无问题的。但不能达到迷信的程度。小学生被要求严格听老师的话，听话就是好学生，提个问题就是调皮捣蛋，这还有什么思想发展？迷信老师，迷信书本，一直发展到中学，大学，研究生。严格束缚了思想。这使一切工作都受到损失。科技人员彼此之间，在科学会议上都很少提问题，缺少交流，形成冷淡的科学环境，特别是使科学工作受到严重影响。

　　教育要达到一流水平，教师必须达到标准。有人不认识标准，不喜欢谈标准，只要水平。这是糊涂，标准就是水平的衡量准则，稳定社会的基础。小学教师必须是高中毕业以上。中学教师必须是大学毕业以上。这些是旧中国时要做到的标准，我们需要努力作到，我们完全有条件作到。大学教师必须具有博士学位，要做基础研究工作，培养研究生，可发展成为科学大师。助教也应是博士生，受严格科学训练。这是国际一流大学的起码要求。也应该是我们的目标，否则一流大学只是空谈。

　　教育制度和教师水平的改进，对科学技术工作当有极大的促进。

　　科学技术的体制问题

　　我国有不少科学技术人员具有良好研究工作基础，但是科技工作的水平不高，原因何在？主要是体制问题。

　　研究／开发是创造性的工作。科学技术研究人员必须具有丰富的基础知识，和充分的科学研究经验，而且要在不受任何干扰的情况下才可能发挥其想象力，创造性地提出新课题，竭尽全部精力取得新的科学知识，把科学技术水平推向前进。科学工作与一般行政工作完全不同，不能用行政领导方法领导科学工作。用科学领导科学工作，这是现代国家的普遍规律。我国曾提倡“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这是我国远在战国时代、三国时代以至于20世纪30年代，科学、文化大发展时的丰富经验。现代科学和文化都是在20世纪30年代中蓬勃发展起来的。所以用科学领导科学，在我国并不生疏。如果坚持双百方针，我国早已建成科学大国、经济大国，至少不致如此落后。

　　用科学领导科学研究，就是一切以科学业绩为准。决定任职，升迁，评级，学位，奖励，惩罚，评价等等，都是根据科学的同行评议决定，以科学技术业绩为唯一标准，无任何其他考虑。科学而平等。科学家和技术家在其工作范围内享有充分自由，不受任何干扰。许多科学大国和经济大国的科学技术都是经过这样的科学道路发展起来的。美国到十九世纪末，还不能算是文明国家，大学生刚开始有实验课，大学提倡学术自由，开始要求大学教授作学术研究工作。用了一百年，不但学术和经济达到了世界最高水平，到2003年，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就达到了274人，占全世界70%。日本科学是从短期应用起家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失败后，才开始注意科学。大学不许创造收入，要求研究科学。用了五十年，到2003年底，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就达到了12人，科学技术、经济，甚至军事上也颇为自信。美国在最初五十年，诺贝尔奖金获得者也不多，只二十多人。科学知识须要有积累过程，科学队伍只能逐渐加强。这是极为成功的经验。

　　科学领导不限于具体科学研究工作，整个科学事业的发展当然更为重要，这才是科学领导者的责任。但是，科学事业的发展主要是学术研究的成绩，而不是科学事业的规模，有些领导同志喜欢按年资提升科技人员，加大科技人员、大学学生、研究生的规模，而没有认真计划和严格标准，反而使科技事业受到重大损失，降低水平。这是当前严重问题。

　　我国科学技术问题主要在于领导体制，但科学技术人员的思想、作风关系也非常大。很多人选择小课题可以较快完成，而无远大理想。甚至于给博士生论文题目的时候，也要有把握完成，和学生练习差不了多少。很简单的问题也常是几人合作，吃大锅饭。不喜欢学术讨论，学术会议中科学家不愿听到别人的不同看法，也不敢对别人提出不同意见，以免得罪人。几乎流为形式。所有这些不利于科技事业发展的思想作风都是长期行政领导下养成的，导致科技人员不能充分发挥他们的水平，工作只求速效，无远大抱负，论文少，缺少重大贡献。

　　一个影响很广的奇谈怪论是研究工作要求“团队”精神，科学基金甚至以此为条件要求基金申请者。据说，由一位教授带着几个学生或助手做研究工作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集体研究的时候。这是极为荒谬的“理论”。大科学是用人多的，但那是工程，制造仪器设备，不是研究。真正高能研究的是基本粒子、夸克等，在诺贝尔奖金名单上，这方面有过一个以上的科学家？创造性的思想不能由集体产生，创造性研究工作一向是由小研究组(一个科学家带或不带助手)负担，如果合作则各有各的一部分独立工作。到今天仍是如此，从无例外。小研究组是主要的科学技术源泉，重大创造及其后继工作，皆是如此。集体工作主要限于少数复杂开发工作，更多是重大工程技术。这些都是很重要的，但不可混淆。

　　实行科学领导而不用行政领导，但科学技术界的不利思想、作风也要克服。

　　用科学方法领导科学工作

　　我国科学技术工作有良好基础，科学技术有良好前景，需要用科学方法领导科学工作。以人为本 就是以科学家和技术家为本。

　　科学技术人员在其工作范围内做研究工作应享有充分自由，不受任何干扰。这样才可能使科技人员充分发挥作用。但是如果要获得突出成果，则希望科技人员，特别是高级人员、科学家和技术家勇敢地克服传统思想，大胆根据所知学科前沿，提出更深入而未知其解的课题，并创造性地取得解答，做出重大发展。这需要科技人员有勇气，富于想象力，富于创造力(敢想敢干)，全神贯注，工作彻底。工作方法与传统方法完全不同，但是为了取得重要科学技术成果，这是必要的，也是可以做到的。经常与同行或不同行互相讨论(不谈课题细节，讨论一般研究方法或对某些课题的看法)对研究工作颇有启发作用。

　　不同研究工作的差别只在课题上。一个简单的说法就是：老师给大学生课题，老师知道答案，学生根据老师教的方法去求解，答对了，就毕业。老师给研究生课题，老师并不知道答案，别人也不知道答案，研究生按导师指导的方向，求得一个新的结果，经导师和他的同事评议，认为正确，研究生就得到学位。博士后作研究工作，就必须自己找方向，自己找方法，自己找结果。成功就成为有经验的研究工作者了。这是科学家、技术家成长的道路，对科学技术的兴趣、好奇心和固执不化则非常重要。

　　科学技术人员完全自己工作，不是就不需要领导和行政人员了吗？正相反，不去干扰科技工作，可以更好集中力量领导整个研究工作，贡献更大：

　　(1)搞好科技人员的工作环境和生活环境，解决一些特殊问题，保证科技人员取得成绩就是行政的最大成绩。

　　(2)组织好各种评议活动、学术讨论、学术会议。

　　(3)特别支持小研究组工作，及时满足其需要，加快研究工作。

　　(4)要求小研究组提出年度工作报告和及时写出研究论文(此外不做任何要求)，并及时印刷，为交流和考核用。

　　(5)更重要的是收集与本单位有关的研究要求和课题，供各研究组参考。与有关单位联系关于研究合同问题，提出给研究组的任务。非研究人员根据实际需要的研究课题，不考虑是否现实，可能导致重大科学技术的发展。

　　(6)我国为国外(特别是美国)送出过几万名研究生，多数尚未回国，有些成绩好的(得到学位后，做出重要贡献的)如能争取，对我科技水平会有重大影响。但这些人需要主动去聘请，登广告去聘请，他们不会来的。

　　结 论

　　本文讨论了提高我国科学技术水平问题，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涉及我国经济问题，甚至国家地位问题，值得认真研讨。我国目前科学技术水平较低，但基础极强。不少科学家和技术家对其本行科学水平非常熟悉，研究／开发的人数虽少，但高级科技人员总数(见表二)比美国的科学家、技术家还多。而学生力量雄厚(根据美国估计，2003年我国工科大学毕业生为美国的三倍)、后继有人。有了这个基础，如果善于利用，我国科技工作不难达到世界水平，并大大发展经济力量。本文提出用世界通行的办法，彻底改革体制，用科学方法领导科学工作，领导和行政人员绝对不加干涉，并鼓励科学家和技术家破除迷信，发挥想象力和创作力和热爱科学的思想感情，走向科学技术的前沿。科学技术是会不断发展的。

　　有些领导同志可能有所不甘，他们也许作过研究工作，也许对某些专业有所了解，于是跃跃欲试。但是领导整个科学事业更为重要。提出重大科学方向，重大课题(最好只从国家要求出发，不管是否可能解决)，尤其重要。干涉研究组的研究工作，没有好处。如有非常重要的设想，不如回到研究组，使其实现。

　　我国开发性研究工作特别薄弱，常听到说，研究结果转化为产品的问题解决不了。这是开发工作。要求研究人员去解决不合理，因为他们对生产情况不了解。应该把开发工作队伍建立起来。企业方面应更多支持科学技术工作，在工业国家一般企业支持大于国家支持几倍，我国企业支持还少于国家。开发工作与其直接利益有关，应更多思考。开发工作非常重要，基础研究的结果是没有专利的，任何人都可利用，前途广阔，特别值得企业注意，国家加以促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