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制图/程强
12月12日,11岁的刘方媛拽着父亲背后的衣角,怯怯地走进了南京军区总医院整形外科门诊。小女孩高高地竖着领子,头戴长舌旅行帽,帽檐45度朝下,遮住了整张脸。3年前,刘方媛被浓硫酸严重毁容,双目失明;3年中,前后八次整容手术仍无法让她走出家门。“我带女儿来报名换脸。”中年男子揭下了女孩的帽子,一张斑驳、扭曲的脸顿时让现场的人惊呆了。按照惯例,洪志坚教授给女孩分别拍了正面、左侧、右侧三张大头照,并记下了联系方式。
12月8日,南京《扬子晚报》刊登了一篇“南京招募‘国内换脸第一人’”的文章,将正在关注法国换脸手术的眼球迅即拉回了中国。“4天时间,已经有上百人来报名了。”洪志坚,正是这次招募的发起人。几乎是同时,上海、北京两地也相继传出了与南京同样的信号———中国的换脸手术已箭在弦上
。“大家都急了”
“首例应该是在中国的,其实年初我们就已筹划开展换脸手术,但被法国抢了先。”12月13日,李青峰坐在办公室内,表情惋惜。
李是上海交通大学第九人民医院整形与修复重建外科教授。2003年3月,该院与上海市政府、国家教育部联合立项,开展名为“异体全脸面移植”课题研究,李青峰任课题组长。
经过三年多详细的解剖试验、模拟试验和动物试验,2005年6月,李青峰课题组开展了一例“准换脸”手术轰动上海滩。
患者王某得了一种罕见的着色性干皮病,癌细胞最终侵蚀了整张脸。在14个小时的手术中,课题组人员剥下了王的整张脸,用他的背部皮肤成功地重建了一张新脸。
在此之前,整张脸的换肤手术在国内还没有人尝试。这次手术与真正意义上的换脸只是取材不同:自体而非异体。李称之为“收场”之作,“一旦换脸失败,这是最后一招。”
在上海九院的动物实验室里,几只普通的狗每天打针吃药,被精心照料。仔细观察,你会发现整张狗脸竟是拼接上去的———这里正在开展国内首例换脸手术的动物试验。
李青峰介绍,国际上“换脸狗”最长只有7天的存活时间,而他们的狗存活已有一年。
今年4月,美国杜克大学世界著名整形专家斯克特教授在上海九院参观后,当即赞许“你们医院可以完成世界首例换脸手术。”
“我们一年前就有能力开展换脸手术了。”与李青峰一样,南京军区总医院整形外科洪志坚教授的语气也带着一丝失之交臂的遗憾。
2003年,南京军区总医院整形外科立项开展“全面部复合组织异体移植”课题,并被列入该院“十五”规划重点,“课题简称就有‘换脸’二字。”
经过大量的解剖试验和模拟试验,洪志坚领导的课题组很快就放了一次“卫星”。
2003年9月,一名72岁的女性患者因患头颈部巨大恶性黑色素瘤,不得不切除包括头、面颈部和双耳的较大感染区域。与以往不同的是,患者移植的皮肤不是来于自身的背部或腿部,而是一名死者的捐献。
《中华整形外科杂志》当年对这例手术报道后,医学界认为无论是在外科技术、还是在免疫抑制方案上,这次手术都堪称世界首例,是“一次与换脸术最为接近的手术”。
与上海、南京换脸课题组的团队攻关不同,近日宣布也要开展换脸手术的中国医学科学院整形外科医院首席整形专家陈焕然博士则是单枪匹马。
但陈显得很自信,“一旦要手术,可以整合科学院下属的协和医院,几个科室分工合作,技术上没有障碍。”
一夜之间,法国换脸手术公布后,鲜为人知的中国换脸工程的面纱被揭起,京沪宁三地以不同的方式竞相抛出了“换脸”的橄榄枝。
“换脸手术在医学界具有里程碑意义,世界首例法国已夺,中国还有第一,很容易理解,大家都急了。”不愿具名的相关人士一语道破。
三个难题
虽然三家机构都跃跃欲试,但一个无法回避的现状却是,沪宁两地的换脸课题组在手术的切口层面、手术流程设计,脸部皮瓣的耐缺血时间等关键问题上至今仍存在本质争议。
“目前国内换脸手术处于无序状态,技术上缺少规范和标准。”李青峰向《新京报》透露,上海九院正邀请美国、法国和英国专家,筹划明年3月在上海召开一次世界性的换脸技术标准大会,讨论制定相关的世界标准。
尽管媒体报道让换脸手术炙手可热,但只要谈及技术层面,每一位专家顿时又变得冷静和谨慎。
采访中,洪志坚一再强调:“这是一项探索性和实验性的临床研究,还需再进一步细化手术,在一些关键步骤上提高可靠性。”
“手术前,我们肯定要与病人家属签署协议,明确告知风险极大,医院不承担手术失败带来的后果。”陈焕然说。
“最近在动物换脸术的实验上,新问题在不断出现。”李青峰透露,目前,课题组仍然在对进行换脸术的动物进行严密观察,只有条件完全成熟后,才能在人脸上实施。
出于技术保密,李青峰不愿详谈最近遇到哪些难题。但针对换脸手术,涉及到整形外科、移植外科、显微外科的3个世界性难题,仍不折不扣地摆放在每位中国主刀者的面前,等待回答。
陈焕然介绍说,每个人的肤色差异,是由皮肤的色素沉淀决定。换上的新脸肯定与患者本身有差别,如何改变新脸的色素沉淀,与患者达到一致是个世界性的难题。
陈打了个比方,汽车剐破了漆,在修补中一般都是送进烤漆房全面喷漆。如果色素问题不解决,换脸仍避免不了“贴邮票”式的整形方法,无法达到美观。
其次是神经再生和恢复难题。
“尽管中国的显微外科在世界上领先,甚至县级医院的外科医生也能操作面部神经的缝合技术,但接通了并不等于恢复了功能。”
陈焕然介绍说,目前的缝合技术仅仅是把两根神经的外膜相连,而对于内部核心组织的缝合则无能为力。
“神经就像电话线,其内部的核心组织就如线内的铜丝,负责接受和传导信号,就算接好了外层的塑料包皮,里面的铜丝不接,电话照样听不见说话。”陈说。
最后需要解决的一个难题是,如何消除肌肉的记忆功能。
陈再打比方,世界著名的高尔夫球手老虎伍兹为什么始终能保持良好的竞技状态?是因为他通过大量的练习,手臂肌肉的记忆系统将最佳的发力信号保存了下来。
“脸也一样,也有肌肉记忆功能,科学家要做的是,如何让新脸消除保存的已过去记忆,解除受植者的不适应,症。”陈说,一个事实是,美国俄亥俄州克里夫兰市医院去年便从当地的道德规范委员会那里领到了全球第一张“换脸手术”通行证。但美国的“换脸”手术为何迟迟没有展开?
“研究得越深、越细,就会发现越多的问题,手术刀就会变得越来越沉重,美国遇到的是同样的问题。”李青峰说。
没有60万元不敢下刀
12月14日,北京媒体刊登的一则消息在骤然升温的换脸热中又添了一把柴———“北京选定换脸第一人”。
“无脸人”王先生来自河北,因炼钢时铁水迸出导致严重毁容。很快,王先生受邀做客央视访谈节目,向社会发出了“谁能给我一张脸?”的呼声。
但不容回避的问题是,即使有人愿意捐出一张完美的脸,王先生其实也只能望洋兴叹。原因很简单,换脸需要巨大的资金做后盾。
据王先生介绍,事故前他只是一名普通的炼钢工人,而且还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和两位老人的儿子,身负沉重的家庭经济责任。
而国内换脸手术专家公认的换脸手术费估价是,仅仅一次手术的费用底线就达到了20万元。如果再计算术后每年服用免疫抑制药费5万元及术后各种并发症的治疗费,整个换脸手术的总费用将是一个无底洞。
“患者如果没有60万元作为资金支撑,这个手术是不敢下刀的。”李青峰认为。
李青峰在多年的接诊中,曾留意做过一份调查。他将换脸的病例分为三大类:严重车祸者、烧伤者和面部肿瘤者。根据他的调查和分析,前两项全国每年有近百万患者,5%是严重患者,有换脸需求,而其中绝大多数人因付出昂贵的治疗费而陷入贫困。
宣布给王先生主刀换脸的是中国医学科学院整形外科的陈焕然博士。12月17日,他向本报坦言,手术费病人肯定是掏不起的,该院也不会出这个费用,只能面向企业拉赞助,究竟能拉到多少钱至今还是个未知数。
南京军区总医院的洪志坚教授告诉本报,对于征集到的“国内换脸第一人”,该院初步决定免去其约20万元的手术费。
据洪介绍,这20万元是从本就紧张的课题组经费中抽出来的。
由此不难理解,在南京登出的公开招募换脸者的广告中,洪志坚额外又加上了一条硬杠杠———“需要有一定的经济承受能力”。
曾有一度,李青峰考虑从国外慈善机构引进慈善基金,但由于涉及中外合作,成果发布等权利将被分享,李又否决了。
国外的“换脸基金”给了他启发。几年前,美国就成立了“拯救脸面”基金,发起者是一位严重毁容者,她深感毁容后的痛苦,因此成立了一个基金,对那些有同样遭遇的人进行社会援助。
“中国做换脸手术也要走这条路。”李青峰透露,上海九院正在筹建国内“拯救脸面”基金,目前已从社会募捐到了60万元的资金。
“我们咨询过民政部门,审批非常难。希望政府能给换脸工程放宽口子。”李说。
至少要有个暂行办法
南京、上海和北京三地相继发出“换脸”的信号后,坊间更多的讨论落在了“能不能换脸”的伦理和法律角度。
“现象太不正常了,现在所有的声音都来自民间。”陈焕然说,希望官方能对此有所表态。
“只要找到合适的供体,我们就会开展手术。”12月12日,洪志坚教授说,现在的法律对换脸手术没有任何限制,也没有明文规定必须要通过医学伦理委员会的审查。
李青峰则表示,一旦上海要开展换脸手术,课题组会上报相应部门接受伦理审查。
“相关的法律是缺失的,现今完全要靠医生的自律。”陈焕然说。身为医学博士的他,同时还考取了律师资格证。
学医又学法,其中有一段小故事。1997年,一名女子找到陈焕然要求进行整容手术。当系列整容手术进行到中间阶段时,陈焕然突然被警察传唤,要求他辨认一张女子的照片。原来,照片上的通缉犯正是他实施整容手术的对象,该女子诈骗了上千万元后在逃。
“警察当时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还是个博士!懂不懂法?差点成了帮凶。‘”陈焕然回忆说,受此刺激,第二年他就自学法律考取了律师证。
但现行的法律并没有告诉陈焕然实施整容手术前应该做什么,应该接受怎样的管理或约束。
“为慎重,我现在要求每位整容者必须出具一份公安部门的无犯罪记录证明,以此过滤隐患。”
但他担心,这一自律并不是所有整形医生都能做到。
李青峰预计,5-10年后,人类就能研究出有效的免疫耐受技术,也就是说,换脸患者能够不再依赖终身服用药物来进行免疫抑制。如此一来,换脸手术难度将大大降低,有可能成为一种经常化的普通外科手术。
“谁想来做都可以做,脸可以换来换去,那多么可怕啊。”陈焕然说,如不尽早准入法律制约,让坏人钻“换脸”的空子只是迟早的事。
中国社科院著名生命伦理学家、卫生部伦理委员会委员邱仁宗近日表示,目前卫生部还没有对类似换脸手术这样可能对患者产生伤害的手术的管理条例,目前当务之急是完善法规建设。
“至少也要有一个暂行办法”。邱说。 (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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