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sciencehuman.com 科学人 网站 2006-06-28
化隆因枪患严重被公安部点名,当地农民因贫造枪,该省计划通过警方打击与重点扶贫三年根治
□本报记者李艳青海报道
6月13日,一个青海小县在公安部的新闻发布会上被点名,原因是“非法制贩枪支问题比较突出”。
化隆,被称为中国的“黑枪三角区”。农民从外地购得零部件,隐身于地窖之中,以简易工具组装枪支。随着近年来警方的屡屡打击,这一地下活动已大为收敛,但一条枪支零部件输入、制枪、贩枪的完整链条依然存在。
化隆扎巴治安检查站张贴着打击制枪贩枪的标语。本报记者李艳摄
5月13日,青海化隆牙曲滩村,两名辽宁人的到来,引起当地警方的注意。
盘查中发现,两人名为旅游,实为买枪而来。
缉枪大队,中国目前仅有两个县有此设置,化隆即属其一。今年前5月,当地警方共查实12名外来人员来此购枪。
6月13日上午,北京。
公安部召开新闻发布会,通报“集中整治爆炸物品、枪支弹药、管制刀具”专项行动情况,治安管理局副局长徐沪着重提到,“特别是青海化隆……非法制贩枪支问题比较突出,虽经多次打击整治,但仍未得到根治。”
据新华社和《国际先驱导报》报道,位于青海东部的贫穷小县化隆,制贩枪已有多年历史,被称为中国的“黑枪三角区”。
外界普遍认为,当地因贫制枪。记者实地采访发现,枪患严重乡镇,伴随贫穷的是适龄学生的大量流失。
随着近年来警方的屡屡打击,这一地下活动已大为收敛,但一条枪支零部件输入、制枪、贩枪的完整链条依然存在。
青海省确立了三年内根治枪患的目标,这一目标依然有待于公安和扶贫部门的努力。
小村的秘密
一般造枪者为男子,而随身藏匿枪支的以妇女较多,因为不易引起注意。
单独进入这个黄土路纵横的小村,被认为是危险的。
牙曲,意本为“夏天的水”。小村地处群山之间,黄河流过村前。村子安静地伏于河滩一个拐弯处,黄土房子间缀着点滴绿意。
警方介绍,该村2600余人,目前正在服刑或被羁押者达51人,多与制贩枪支有关。
此地隶属青海化隆县德恒隆乡。该乡和临近的群科、牙什尕、甘都、沙连堡均是化隆警方打击枪患的重点乡镇。
“来找枪啊?”
6月20日下午,牙曲滩村,村民马海亚见到陪同记者进村的民警,右手比画成枪形,笑着打招呼。
记者随即问起枪的情况,他立即说,“没造过,也没听人说起过”。
穿行在村间,村屋附近有多处明显下陷之处。这里是警方炸毁的制枪窝点。
制枪地点多在房前屋后的地窖,或就在封闭的农家院内。一般造枪者为男子,而随身藏匿枪支的以妇女较多,因为后者不易引起注意。外运方式则多种多样,有时甚至将枪支藏在烙好的面饼中运出。
化隆枪患最盛时,范围至少涉及5个乡镇、37个村,所制枪支被称为“化隆造”。警方介绍,1991年,化隆县公安局侦破了第一起制造、贩卖枪支案件。
1996年10月,《枪支管理法》颁布后,枪支管理更为严格,但化隆制贩枪活动一直未能灭绝。
有报道称,当年军阀马步芳在化隆设有兵工厂,造枪工艺得以流传。警方介绍,兵工厂一说虽无据可考,但造枪工艺应是马步芳部下士兵回乡后,衍生而来。
初始,由于附近少数民族打猎需要,所产大部分为猎枪或小口径手枪,随后小口径手枪被加以改造,慢慢开始制造仿五四、仿六四手枪。
媒体报道,因精密度较高,杀伤力较强,“化隆造”在黑市中颇受“追捧”,标价很高,其他地区制的黑枪甚至会假冒“化隆造”。
地窖出产“化隆造”
零部件多为外地购进,经过打磨焊接,把废旧电视壳熔在模具内浇成枪柄外壳,进行组装后,一把“化隆造”便制成。
“造枪很简单,一把锉刀就行。”知情人说,在外人看来,造枪是神秘和困难的事情,但事实上并不复杂。
3月6日,群科镇乙沙二村韩乙沙盖家发现一制枪窝点。警方讯问笔录中,韩乙沙盖称因经济困难找到其妻舅,说:“我想造枪,赚点钱,但我手艺不好,你教教我。”不久即在家中开始制造枪支。
“就好比不种地的人对种麦子感到复杂一样,造枪也是一门手艺,和种麦子没什么不同。”一位缉枪5年的民警说。
警方介绍,从现在捣毁的窝点来看,当地村民没有车床和大型机械,制枪并非完全自造,而是组装性质。制枪关键零部件枪管、套筒、弹夹等都是从外地输入。
“一把锉刀”的说法虽然略显夸张,但制枪工具确为生活中司空见惯之物:电焊机、电钻、砂轮、钢锯、大小钢锉、铁皮、弹簧等。
零部件多为外地购进,经过打磨焊接,把废旧电视壳熔在模具内浇成枪柄外壳,进行组装后,一把“化隆造”便制成。
在当地,普通村民每月用电很少,而造枪则需使用一些高功率电器,警方利用此点,探查用电反常家庭,成为打击手段之一。
警方介绍,造枪地点大多在农家地窖,地窖的一般用途是储放马铃薯。窖上覆盖木板并用杂物或土层掩盖,距此不远处则挖出一通往地窖的入口,入口仅一人宽,供进出之用,里面装上电灯照明。
地窖入口多在隐蔽处:沙发下、床下、衣柜后,有时甚至会有两个进口。在牙曲滩村,警方发现一村民将入口设在养狗处。
“就和‘地道战’差不多。”一位缉枪民警说,地窖一般长两米多,宽高不足两米,里面摆满制枪工具和零部件。
这样的土作坊里造出来的枪,外观逼真,普通人难以识别。目前村民制枪多为仿“六四式”,虽然枪管所用钢材较差,管内来复线粗糙,打上几发后威力下降,但民警试枪时能击发,“有较大杀伤力”。
零部件来自合法企业
徐沪介绍,特别是近两年来从合法企业流出了制式的枪支零部件,落入制贩枪支的人手中,使枪支制造质量有很大提高。
“村民造枪多为组装。”6月中旬,群科公安分局相关负责人介绍,因为枪管内来复线较为复杂,对于这些关键的枪支零件,村民们只能通过购买获得。
一个事实是,2003年以前,当地村民制造一支枪,所购零部件和花费总成本不足百元,仅需耗时三天,向外出售则可卖到1000-2000元。
枪支关键零部件的来源渠道不一,目前警方掌握的资料表明,来源地有河南、宁夏和青海本地。
6月13日,在公安部新闻发布会上,公安部治安管理局副局长徐沪介绍说,最近几年,由于国家枪支管理比较严格,犯罪分子从正规渠道难以获得枪支,使非法制贩枪支有一定的市场。
徐沪介绍,这种情况下,枪支制造技术也有所改进,特别是近两年来从合法企业流出了制式的枪支零部件,落入制贩枪支的人手中,使枪支制造质量有很大提高,杀伤力比较大。
公安部的新闻发布会上,一个被公布的案例表明,曾有一个从河南流向青海制枪地的秘密通道。
材料称,2000年,河南焦作中州机械厂下岗工人申虎在焦作市建设西路家禾屯租下一养鸡场,建成一个枪管加工厂。中州机械厂此前由军工企业转为民用。
申虎在原厂内从事枪支生产,懂得制枪工艺。3年内,他与李波海合伙,加工枪管2000余根,贩卖到青海化隆,并从化隆购得仿“六四式”手枪26支,回焦作贩卖。
此外,西宁市城东公安分局曾在辖地查获一个提供枪支配件的农机厂,没收11台机床;2005年4月28日,青海警方在宁夏海原和泾源抓获两人,后者制造有膛线枪管,卖到化隆。
在当地,已经形成一个从组装到贩卖为一体的“黑枪”链条。
贩枪链条
警方介绍,购枪者需向上家出示交通票据、住宿票、身份证及手机卡号等用以验证身份,还要经过试探。
“有没有东西?”
“有,要多少钉钉?”
这是一场地下交易中,贩枪者(上家)和购枪者(下家)的暗语交流,其中“东西”指枪,“钉钉”则是子弹。
警方介绍,购买一把枪,一般配3-5发子弹,一发子弹5元左右,目前由于风声正紧,子弹价格也水涨船高,达25元一发。
严打之下,枪支交易更为谨慎。警方介绍,购枪者需向上家出示交通票据、住宿票、身份证及手机卡号等用以验证身份,还要经过试探。
化隆警方掌握的一个个案是,去年7月一名购枪后被查获的湖北唐姓男子供称,此前4月其已来过一次,不知何故引起对方怀疑,被追打至黄河边,随身携带的6000元也被抢走。
“可能是黑吃黑,也可能是对方担心他是线人。”警方说。
警方提供的资料显示,2004年10月至2005年10月,共有18名外来购枪人员被查获,其大多来自四川、安徽、河南、河北、新疆和青海本地。这些购枪者的信息渠道有经人介绍、报纸和网站。
“很多外地人来化隆县购枪较为盲目,甚至随便到一个小饭馆、理发店、小卖部就打听有没有枪。”一位缉枪队员说。
群科分局局长赵晓安介绍,交易方式有两种,一是外地人前来当地直接向造枪者购买,此外则有人专门往外带枪,充当二道贩子倒卖牟利。
今年2月7日,化隆县公安局在从循化驶往临夏的客车上,抓获嫌疑人马某,查扣仿“六四式”自制手枪七支,子弹14发。
相对于直接购买的千元左右价格,二道贩子的价格达到三四千元,在南方价格更高,有时甚至高达万元。
从目前已公布的案例中,可窥探“化隆造”枪支的大致流向。在西北五省区及北京、四川、广东等10多个省、市、自治区,相继发生多起贩卖“化隆造”枪支案件和以“化隆造”枪支作案案件。
根据掌握的案例,赵晓安分析,购枪者动机包括防身、倒卖牟利、报复他人、保镖和作案等。
因贫造枪
“制贩枪支,被抓后一判10年、20年甚至无期死缓,为什么还有人愿意做呢?”
“没有化肥钱。”面对警察,30岁的马索飞亚如是称。
2月12日,群科分局与缉枪大队在她家中的地窖内发现一制枪窝点,从中搜出“六四”子弹四发,制枪工具303件,枪支零部件98件。次日,地窖被警方炸毁。
这家的女主人马索飞亚并非制枪者。由于其居住地处于牙曲滩村的一个斜坡之上,较隐蔽,地窖便被其他村民看中用来造枪,她收取一定租金。
此前去年11月,她的丈夫马乙拉四因贩卖枪支,被判有期徒刑12年。目前,马索飞亚也已被刑拘,家中只剩下9岁和3岁的两个女儿。
缉枪大队一名负责人说,之前带马索飞亚回家指认现场时,其9岁的大女儿正在厨房里学着烙馍给妹妹吃,见到妈妈,小女孩一路哭喊,“看着令人心酸。”
“一毁三代。”赵晓安局长说,对一个制枪窝点的打击,常常是一对夫妻被拘,随之而来的是老人无人赡养,小孩无人照看。
牙曲滩村支书老马介绍,全村2600多人,770亩地,人均不足4分,每年一季,有半年撂荒。
“一个人劳作一年的收入,三天一支枪就出来了。”赵晓安局长说,造枪的暴利是枪患屡打不绝的直接原因。
当地村民制枪仅为逐利,一个佐证是,自1998年缉枪至今,当地并未发生一起暴力对抗事件。
“县穷民不富,一些村民将制贩枪支作为‘致富之路’。”化隆县扶贫办在一份报告中如是称。
但实际上,作为贩枪链条的始端,制枪者虽因贫制枪,但鲜见因枪致富者。
群科分局负责人介绍说,从目前发现的窝点看,大部分都是家庭困难、生活贫穷者,包括一些孤寡老人家以及家人中有因枪致刑者。
真正从贩枪链条中获利的是二道贩子。
“制贩枪支,被抓后一判10年、20年甚至无期死缓,为什么还有人愿意做呢?穷,他没办法,找不到门路。制枪回报率高。”县扶贫办主任马生成说。
化隆县政府网站显示,化隆是一个多民族聚居县,1986年被国务院确定为国家贫困县,2001年被国务院确定为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
县扶贫办提供的资料称,全县贫困人口占总人口的68%,枪患严重地区的群科、德恒隆、牙什尕、沙连堡和甘都,贫困人口占总人口的90%,年人均收入不足800元。
“剩下的10%,都是常年在外打工的人。”马生成说。
马生成介绍,与“化隆造”枪支名气大抵类似,化隆清真面馆遍布全国,拉面是黄河边这些村庄赖以谋生的为数不多的手艺之一。劳务输出所得的收入占收入比重的大部分。
记者发现,这些输出劳动力中,包括许多学龄少年。
失学少年与废弃大棚
化隆县扶贫办希望通过“整村推进”项目改变枪患村的贫困状态。“让每一户都有项目,哪怕小一点的项目,有事做就行。”
春节过后,16岁的马真便没有去学校。6月20日记者去他家时,高高瘦瘦的马真在家闲坐,等待麦子成熟。
新学期开始前,学校老师马全发来他家多次,劝他回牙曲滩学校读完初三最后一个学期。
“没钱啊。”女主人麦里这样回答他。
马真说,他五年级时班里有30名同学,现在读初三的,只剩5名。今年3月,他也退学去成都的餐馆打了两个月的工。
这位少年对家乡的评价只有一个字:“穷”,两个月打工经历的结论是“外面好”。
村边墙头,“为了孩子的明天,请送子女入学”、“人误庄稼是一年,人误孩子是一生”等标语随处可见。在化隆,“治枪先治贫,治贫先治愚”虽已成为管理部门共识,但这并不能阻止学龄少年的流失。
去年7月,村支书老马向县里打报告,申请50个塑料大棚和50吨水泥,希望能在村里试验种植塑料大棚蔬菜。村对面就是尖扎县县城,若项目能够成功,销路肯定不愁。
后来县里批了15个大棚,水泥则没有批。水泥是用来修水窖的,牙曲滩村多为沙土,不能蓄水,村民只能从黄河里以电力抽水、种蔬菜,水窖是必须的。
没有村民舍得花2000元修水窖。“15个塑料大棚,到后来一个也没有用上。”老马说。
这是除种地和外出务工之外,该村迄今为止尝试着在土地上的惟一一次改变。
最后以失败告终。
“没什么希望了,推日子呗。”42岁的村民马海亚说,“推日子”是“混日子”的意思。
化隆县扶贫办希望通过“整村推进”项目改变枪患村的贫困状态。所谓“整村推进”是指,由扶贫部门投资,在相关村庄修建通村公路、卫生室、饮水设施等公益设施,并向每户提供3500元的专项扶贫资金,用来作为农户脱贫项目的启动资金。
这些脱贫项目可能是牧养牛羊、盖蔬菜大棚或者外出开面馆。
“让每一户都有项目,哪怕小一点的项目,有事做就行。”县扶贫办主任马生成说。但其也认为,3500元“能做的事不多”。
马生成冀望于“整村推进”,原因之一在于,青海扶贫部门官员曾赴枪患问题同样严重的贵州松桃考察,该地采取的办法就是施行“整村推进”项目,“听说效果很不错,枪患也杜绝了”。
警民联防与利剑行动
青海警方的目标是,今年达到“基本解决,基本治理”,并期望在3年内彻底解决化隆地区的枪患问题。
6月18日,群科镇一家旅店,登记处醒目张贴着报警电话和派出所所长的手机号码。旅店老板说,按要求,她要在外来人员住店一小时内向派出所报告。
这一警民联防体系中还包括出租司机、饭店老板等,今年前五个月,他们帮助警察查实外来购枪人员12名。
当地警方称,警方日常的打击方式包括集中警力、车辆对重点村进行大规模统一“地毯式”搜捕;利用特勤人员和秘密手段;重点地段和行业的布控;日常巡逻以及联合电力部门等方式。
当地“枪王”马海花也是依靠这种方式被打掉的制贩枪者。2003年2月底,警方得到线报,其纠集20余人组成制贩枪团伙,其后,警方在德恒隆乡哇家滩这位村民家里,发现机床、车床、打磨机等设备一应俱全,在一张巨大木桌上,摆放着仿“五四”、仿“六四”式、仿“微冲”等整枪87支,各种子弹4500余发。
按马海花及同伙供述,警方随后抓获了当地贩枪“黑市”头目马克以沙,两名前来交易的外省枪贩也随之被捕。
这是在枪患村被发现的最大制枪窝点,此役共查获枪支逾百件,并摧毁一从制造、组装到贩卖的完整制贩枪链条。
而青海化隆造枪的严重性也已引起公安部的重视。
去年4月,公安部副部长张新枫直言,青海化隆非法制贩枪支“问题由来已久,并在逐步升级”。
时年5月18日,包括公安部、铁道部公安局及北京、青海等11个省(市、区)公安部门主管领导在西宁召开会议,随后,从6月10日起至年底,一场名为“利剑行动”的打击制贩枪行动在青海全省范围展开。该行动不分警种,全警参与。
青海省公安厅刑警总队统计数据显示,行动开始后3个月内,共抓获涉案犯罪嫌疑人46人,缴获各类枪支180支,子弹2875发,枪支零部件2013件,制枪工具1100余件(套)。
在化隆,今年以来,制贩枪支案件已大幅度减少,群科分局负责人介绍,枪患范围已由5个乡镇的37个村缩小为3个乡镇的19个村,重点枪患村则为7个。
青海警方的目标是,今年达到“基本解决,基本治理”,并期望在3年内彻底解决化隆地区的枪患问题。
一个问题是,缉枪大队负责人介绍,虽然对检举揭发造枪者可给予1000元至20000元奖励,但来自制枪村子的举报线索并不多。
“牙曲滩村子并不大,但窝点屡打不绝,有村民知道邻居造枪,也不愿意说。”派出所一位民警说。
知情人称,由于严打,制贩枪活动大量减少,客观刺激枪支价格上扬,一支枪的出手价格也由1000多元升至2000多元,吸引部分村民铤而走险。
6月21日晚,记者包车由化隆县前往西宁。途经扎巴治安检查站,该站“打击非法制贩枪支活动”的标语异常醒目。其时风声正紧,而购枪者仍不断慕名前来。
司机马师傅说,6月16日,一名东北籍男子包了他的车前往群科,意图购枪,而今年,他共拉过4名购枪者。
[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