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sciencehuman.com 科学人 网站 2009-08-19
■马付喜六岁半的孩子,在暴力拆迁中被全身捆绑,房子遭强拆。其中一名拆迁者因“破坏公私财物”获罪。
■暴力拆迁者是地产商申仕禄手下的员工。身为郑州市人大代表的申认为,“谁扒马付喜的房子都不犯法”,“因为该房产是违章建筑,所以不受法律保护”。
“半夜里,我忽然被人用胶带封住了嘴、捆住了手脚。这时,3个恶人拿着砖头走过来了,说要砸死我……”9岁的孩子马小军回忆,这是经常钻到他梦里的场景。在两年多前的暴力拆迁中,当时这个6岁的孩子曾被拆迁者用胶带捆绑全身。
马小军的父亲马付喜,一个普通的郑州商人,在郑州市中原区岗坡村曾开有“福兴放心肉铺”。岗坡村城中村改造时,马付喜与开发商郑州市长城房屋开发集团有限公司(简称长城公司)未达成拆迁协议,半年之中,492平方米的店铺遭3次暴力拆迁,最终变成一片废墟。
做了20年猪肉生意的马付喜,在45岁的年纪离开猪肉案板,开始频频进京上访。上访的结果是,肇事者长城公司员工牛保安因毁坏财物罪获刑3年,目前正在服刑中。
但马付喜认为,暴力拆迁的元凶是郑州市人大代表、长城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申仕禄,“根老粗,䦆头太小刨不动他”。而申仕禄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只是牛保安的个人行为,与他无关。
孩子眼中的三个坏蛋
2009年7月27日傍晚,在马付喜家里,马小军拿出一张取名为“三个大坏蛋”的铅笔画(见4版),指给南方周末记者看。马付喜介绍,孩子在暴力拆迁中两次遭遇“绑架”,一直做噩梦,有次梦醒后就作了这幅画。
画中有3个面貌凶恶的强盗,正遭到警察的追捕。“他们砸我的家,比东洋大盗还坏。我希望他们被警察叔叔抓走。”“东洋大盗”是他从电视里学的词儿。
身高不足一米四的小军留着“茶壶盖”头,身材略显单薄。提起两年前的往事,他的眼神像小鹿一样惊惧而羞怯。
2007年1月25日,孩子马小军跟着保姆曹翠莲住在店铺里。曹翠莲的丈夫刘连收,则是店铺的职工,每晚值班。“我听见有玻璃碎的声音,就和大姨(保姆曹翠莲)爬起来竖起耳朵听。”马小军回忆。他出了里门,看到有台巨大的挖掘机,已经把店铺的门挖了个大窟窿。3个陌生人闯进来(后暴力拆迁者供述,参与者共有数十人),和刘连收扭打起来,“刘伯伯手被扭到背后,摁倒在地”。
这三个入侵者看到了曹翠莲和小军,就一把拖过去。“我打了那个人一拳头,他摁住我的胳膊就把我绑了,力气好大”。然后是捆脚、封嘴,小军记得是一种厚实的透明胶带。
其中有个入侵者用一床厚实的棉被蒙住了小军和曹翠莲的头,推到旁边郑州市中原区国土局的院子里,“我一直在哭”。一会儿,手脚被绑的刘连收也被推了过来。那三个入侵者站在他们面前,手里拿着砖头。“再动,用砖头砸死你!”其中一个入侵者威胁孩子小军。
半小时后,入侵者离开,店铺的门窗砸了两个大窟窿。被捆的三人挣扎着逃脱,小军和保姆曹翠莲回家去找马付喜夫妇———两人就住在国土局旁边的小楼上。刘连收设法逃到大街上去找人报警。
小军和保姆曹翠莲,一个6岁半的男童,一个48岁的中年妇女,他们脚上捆着胶带,一下一下蹦到了马氏夫妇住的小楼。“爸爸,我们家来强盗了!快打110!”在马付喜的记忆里,小军那时已经变声了,在半夜的楼道里显得凄厉而恐怖。打开门,面前的儿子嘴上的胶带纸撕开了一角。
中原西路派出所的警察很快就来了。拍了照(取证照片见图),取了证,走了。“他们说没看清人,不好抓。”马付喜回忆。“我感觉我们家真要亡了”
到底是谁干的?
马付喜想到了长城公司,当时双方因拆迁补偿达不成协议,已经闹崩。但没有证据,只好作罢。店铺门坏了,他用铁棍支起来,买了两条大狼狗守住门,继续营业。一时间,这个场景在岗坡村成为一道奇观,前来买肉的人更多了。
小军连续做了半个月的噩梦,“梦见有人绑架我”。小军一边哭一边紧紧抱着曹翠莲喊“大姨”。曹翠莲建议马付喜:“这孩子受的惊吓太大了,得给他‘招魂’。”
即使是曹的丈夫、46岁的刘连收,也落下了后遗症。“嘴歪了好几天不说,半夜总醒,坐起来看有没有人来绑架。”这个黝黑壮实的汉子说。
很长一段时间,小军不敢回店里住,“直到来了一个肌肉很发达的叔叔。”但这位肌肉发达的叔叔———肉铺员工刘保荣,并没有给小军带来安全。2007年5月24日凌晨两点多,小军再次听到了踹门声。4个黑影冲进屋,从被窝里把他和大姨曹翠莲揪出来,刘连收和刘保荣都被摁倒在地。4个人被架到了隔壁国土局四五米深的地基深沟里。
“这回没绑我们。但是我们都没穿衣服。”小军回忆,他和刘连收、刘保荣只穿了三角裤,保姆曹翠莲只穿着胸罩和三角裤,缩成一团。基坑上站着那4个入侵者,同样一人手中拿着一块砖头。旁边的挖掘机在轰轰响,几下房屋就倒塌了。“我感觉我们家真要亡了。”小军很惊恐,抱着保姆曹翠莲痛哭。
经历了砸店和扒房,福兴肉铺彻底不能营业了。2007年6月29日、7月1日,长城公司的人露面了。这次出动了一百多人清运走所有的砖头、钢筋,拉起了围挡,“将我们的财产圈进他们的地界。”小军的母亲王学萍说。
谈不拢的拆迁赔偿
福兴肉铺遭此横祸,在马付喜看来是源于2006年10月和地产商长城公司老总申仕禄的拆迁赔偿谈判。
此前,马付喜在位于郑州市西郊的中原区已经做了19年的猪肉生意。和郑州市中原区人王学萍结婚后,他开始杀猪。到2006年下半年之际,他已拥有3家公司,手下有100多个员工,人前人后都被人称作“马总”。
而泥瓦匠出身的地产商申仕禄,在当地媒体的报道中是河南地产界的传奇人物。到2006年下半年,长城公司旗下已有下中原商贸城公司、长城物业公司、龙城广告公司等多家子公司,他本人也当选为郑州市人大代表。申仕禄最拿手的房产项目是“城中村改造”,2004年,他一口气拿下了中原区包括岗坡村在内的5个村的城中村改造项目。
马付喜的“福兴放心肉铺”正好位于岗坡村的拆迁范围,492平方米的店铺,西边是中原区国土局,南边是中原区建设局和环保局。2006年10月,中原区城管执法局、岗坡村、长城公司、马付喜等人进行了一次拆迁赔偿商谈。双方第一次见面,给彼此留下的印象都是“不讲理”。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申仕禄说:“整个岗坡村拆迁,村民都拆完了,国土局拆了,环保局拆了,惟独马付喜不拆。”
马付喜则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国土局等3个执法部门都是拆一补一,为何他的房子只给20万元?他1998年从岗坡村委会租下这块地,是有合法手续的,一年营业额300多万哪,“20万?欺负人欺负得没法过了!”
申仕禄表示,“人家国土局都有土地证,马付喜光有租地协议,啥证没有!”申仕禄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马付喜不是岗坡村民,不能享受村民待遇。按国家法律规定,无证房是要无偿拆除的,岗坡村拆迁无证房,一平方米给200块钱,长城公司给马付喜400元/平方米,一共20万元,最后涨到60万元。申仕禄说:“他就要拆一还一,或者拿300万。那平房盖的时候一平方米也就二三百元,他这是勒索。”
这次商谈,双方不欢而散。申仕禄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当时执法局就有人表态了,先给他的房子捣俩窟窿,看他犯啥劲儿。”不过,申仕禄也说,后来马付喜一告,会议纪要都给毁了。2006年底,岗坡村委举报马付喜的猪肉铺未办规划手续,属违法建筑。中原区城管局向马付喜下达了“行政处理决定书”,罚款2.28万元。马付喜向郑州市城管局提起行政复议,后者认定中原区城管局行政行为违法,撤销了其行政决定。
在双方僵持阶段,发生了马付喜经营的子公司热力管道被盗割一事。马付喜当即拿杀猪刀在右腿上捅了一刀,鲜血长流,缝了二十多针:“我发誓要跟他们干到底!”随即,马付喜的营业房遭遇了3次暴力拆迁。
暴力拆迁者牛保安
马付喜认为,暴力拆迁一定是长城公司干的。但他觉得警方办案不力,不肯破案,于是从2007年7月起开始进京告状。马付喜另外两家店铺全部停止经营,妻子王学萍甚至低价卖了一个屠宰场,用作告状的费用。2007年10月,夫妻俩的“状子”递到了公安部。郑州市中原区公安分局随即成立专案组。目标锁定在长城公司负责岗坡村项目的副总经理刘世武、公司工程指挥部办公室主任牛保安、工程指挥部指挥长李飞龙、保安队长栗勤克、开挖掘机的姜保成、清运垃圾工白新伟等5个人身上。同年11月22日,除副总经理刘世武外,牛保安等4人因涉嫌故意毁坏公私财务罪,被中原公安分局刑事拘留。刘世武逃往加拿大,被该局网上追逃。警方调查认为,牛保安是暴力拆迁的主要执行者。
牛保安何许人也?中原分局的调查材料显示,牛和马付喜同龄,时年45岁。郑州本地人,1987年曾因盗窃罪获刑13余年,1999年底出狱后进入长城公司旗下的中原商贸城工作。
对牛保安这个人,长城公司老总申仕禄提起来就摇头。“他哥哥牛平安是中原区城管执法局的,他出狱后,牛平安找到我,压着我的头颈给他安排工作。我不敢得罪他。”申仕禄介绍。牛保安进入了长城公司下属的拆迁公司。申回忆,搞拆迁时,牛保安经常干些拿人玻璃、偷人钢管等偷鸡摸狗的事。
对牛保安,马付喜也不陌生。岗坡村改造指挥部设在中原区城建局,就在福兴肉铺的旁边,身为工程指挥部办公室主任的牛保安就在那里办公,他扒房的事儿马付喜也早有耳闻。有一次,牛保安到福兴肉铺买排骨。“个子不高,很敦实,面相很凶,看人的眼神让人心里咯噔一下。”于是马付喜没要钱,就让他把排骨拿走了。
长城公司保安队长栗勤克被抓后,曾向办案警察这样形容牛保安:他有40岁,1米6左右,判过刑,身上有文身,看着比较恶,“遇见钉子户,一般都由他出面找社会上的人解决”。
在马付喜店铺被砸之前,三官帽村的村民陈慧珠的店铺也曾遭牛保安等人的暴力拆迁。“他们把我绑到旁边的地基深沟里,自称是黑社会,收了长城公司老总的钱来干这事的。”陈慧珠向报警时称。后陈慧珠向南方周末证实了此事。
被中原区警方控制后,牛保安交代了作案经过。2007年1月份的一天,长城公司副总经理刘世武、工程指挥部指挥长李飞龙让他找人扒马付喜的房子。他在供述中称,刘世武给了他5万块钱。他拿了两万块找到一个叫“明眼”的人干这个活儿。
当时“明眼”问:万一店里的人跑了怎么办?牛保安说:“我买点胶带将他们的手脚缠上”。后来牛保安买了一卷透明胶带,并找了几管钢管和几个小手电筒交给了“明眼”。
当天晚上10点左右,牛保安又找到长城公司工地上的姜保成,给了他1万块钱的加油费,让他出铲车扒房。两点多时,公司保安队长栗勤克带着十几个保安来了,“明眼”带着十四五人手持钢管将马付喜的玻璃门砸烂,然后冲进去将店里的人用胶带绑了起来……
两个月后,刘世武和李飞龙再次找到他,叫他把剩下的房子扒完,牛保安要价7万。这次扒房和上次类似:“明眼”负责清房子里的人,租来挖掘机扒房,栗勤克负责维持“秩序”。事后,牛保安给了李飞龙5000元回扣,“因为是他给我介绍的活”。
地产商认为“谁扒马付喜的房子都不犯法”
对这次暴力拆迁,长城公司老总申仕禄坚持认为是牛保安的个人行为。
南方周末记者在查阅案卷时发现,4名犯罪嫌疑人被中原区警方控制月余后就办了取保候审,在暴力犯罪中这种情况较为少见。对此,中原分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专案组组长王风雷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此案报到中原区检察院后,检察院认为,李飞龙、牛保安情节轻微,无逮捕必要;姜宝成犯罪事实不清;栗勤克、白新伟不属于犯罪,“所以我们就把白和栗释放了,其他3个都办了取保,否则就属于非法羁押”。
取保后,牛保安和李飞龙的“口供”出现了明显的变化。
在取保之前,牛保安和李飞龙都交代扒房是刘世武命令的。警察曾问李飞龙:你和刘世武、牛保安在强制拆迁马付喜的房屋中各起什么作用?李飞龙答:刘世武是公司的副总,强制拆房都是他管的,我是参谋;牛保安具体操作,总的说来,强制拆房这事是我们三人一块商量的。
马付喜的律师王思民介入这个案子之后,也认为暴力拆迁是地产商的公司行为,“他们的供述充分证明了这是一个有组织的、有资金支持、采取暴力手段摧毁别人财物的行为,是一个扎实的涉黑案”。
但牛保安等人取保候审后,牛改口说拆房子是刘世武叫他帮忙,李飞龙没有参与。李飞龙的态度也转变了,称“我一次都没参加拆马付喜的房子”。
为什么牛保安、李飞龙供述前后不一致?“前面的口供是‘烤全羊’‘烤’出来的。”长城公司老总申仕禄认为。“烤全羊”是一种刑讯手段,手脚全部捆在一起。申仕禄边说做手势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
几个人取保后,申仕禄曾把他们叫到这里问事情的来龙去脉。申向南方周末记者承认,他曾劝说牛保安:“你应该承担责任,你想发发冒险财。”
申仕禄称,当时刘世武刘本想请执法局强拆,执法局说出铲车,要拿30万元,他嫌钱太多了。这时牛保安找过来,主动要拆房,并写了辞职报告。2008年7月,身在加拿大的刘世武给中原区公安分局的专案组长王风雷打电话说回国投案。“他回来后,又否认参与指使(暴力拆迁),我们只能按规定办取保。”王风雷说。2008年10月底,牛保安脱离了中原警方的监控视线,逃出郑州,12月再次被抓。最终,中原区检察院仅起诉了牛保安1人。2009年4月7日,中原区法院一审认定牛保安强行拆迁,毁坏马付喜财物即价值7万余元的空调和冷柜,以故意毁坏财物罪,判处牛保安有期徒刑3年。
庭审时,马付喜见到了牛保安。牛对他说:“马哥,对不起。这里面的事没法对你说。等我出去再报答你。”
王风雷对此案的评价是:性质确实比较恶劣。对于检察院、法院为什么只采纳取保后的口供,他说这是件很难解释的事,“警方只是依法办事”。
今年6月3日,牛保安案刑事附带民事案在中原区法院开庭。马付喜向牛保安和长城公司索赔房屋损失、设备损失、营业损失、精神损失九百余万元。“他是在要高价。”申仕禄愤愤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申仕禄认为,牛保安的错在于没把马付喜的东西搬出来,构成了损害财物罪。但他认为,“谁扒马付喜的房子都不犯法,因为马的房子是违章建筑,所以是不受法律保护的。”
在长城公司采访时,该公司还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了一份岗坡村城中村改造项目进度表。该进度表显示,岗坡改造项目从2004年立项至今,也未获得土地使用权证。直到今年3月9日,该项目才在媒体上进行了土地公示,预计在18个月之内会获得土地使用权证。对此,申仕禄称,城中村改造是郑州市委市政府定的,允许边拆边办手续。
【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