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sciencehuman.com 科学人 网站 2010-04-19
死亡的气氛充斥着这个曾经的小城。结古寺的瓦砾上,正摆放着越来越多遇难者的遗骸。
几乎就是从玉树这个名字出现以后,这个藏传佛教的庙宇就一直矗立在这座城市仰望的山尖。现在,它正在看着这里的生灵和亡灵。
城市难掩残破,但它不会消亡。4月16日14时30分,在玉树藏族自治州州府500米处,5位结古寺的僧侣,如同他们习惯的拜谒仪式,攀爬在一幢残破楼房的断壁上。
弟子拓圆黝黑的手,拉拽着发毛的粗绳,血印没有带来犹豫。绳子的另一头,是师父的臂力。黄沙已经滞留法服,这群人将绳头紧紧打结在砖层上。吊车的10米长臂一拉,就抬起生命的希望。
玉树近千居民渐渐围拢这片废墟。生命的迹象刚刚传出,这里有一位幸存者,警犬发现了过去搜救中忽略的气息,救援人员也看到新鲜的血迹。
在震后48小时的玉树,这几乎是一种奇迹。那些嘴唇开裂、面蒙尘土的玉树人,无不虔诚地张望。过去每逢新年,他们也曾如此凝视结古寺的香火。
这是4月16日,救援“黄金72小时”的最后一个时间窗口。青海省抗震救灾指挥部发言人透露,截至早8时,玉树地震死亡人数为791人,比昨天上升31人,失踪294人,受伤11486人,其中重伤1176人。
这里是重灾之域。河水井水已经无法饮用,多数打井队还在路上;被压的亲人已经度过两个零下10度左右的黑暗之夜,他们的鼻息之间,还堵塞着泥瓦建筑的飞尘;大规模的外地机械设备,16日才开始进入;公立的医院已经关门,大部分待救的生命,畏缩在城市过去的跑马场和体育场,物资仍然艰难地在西玉公路的环山道中攀爬。
废墟救援
无线电只用了5分钟,就让灰色的倒塌楼房被各种角色的人所包裹。
“可能有生命气息,请送几个手电。就在州府500米内。”耿欣(化名)从通话机中听到。这只25人的民间救援队,套上蓝色的工作装,合上拉链,开始节制地在高原的街道上小跑。
救援队在这天凌晨6点到达玉树,马不停蹄跑了6个周边村镇。拜访当地官员时,对方向救援队发出的主要声音是这里需要更多的物资。在这些地方,村民们多数已两天未进颗粒粮食。
“和汶川比,我们感到这次能做的可能不多。”救援队负责人在内部会议时,第一句话就是如此。“但如果迟迟没有人救出,整个救援的士气肯定会下降。”
他们跑到现场时,废墟顶端站着青色和暗红色的藏族人,他们中的精壮者,用自带的铲子一下下戳着石块。
这是14点30分,废墟没有拉上安全线,看热闹的人们还在往危楼上挤。
耿欣的10个救援队员也跟了上去。从汶川大地震至今,几乎每一次公共灾害,这群人都迅速响应,这一次,他们批着某家省级红十字会救援先遣队的名号,在青海招募了20位志愿者,有了准官方的身份,一路畅通无阻。
他们比大规模的消防力量先到。信息获取的速度,背后是多家志愿者机构的波段共享。耿欣在废墟边站了五分钟,已经收到在现场的五六家NGO的互助信息。
昨天刚降落西宁的20多名重庆消防官兵,冲上废墟,并在周围筑起人墙;同时到来的还有黑色制服的特警,他们主要的职责,是观察喝止攀爬者。
这时,一位迷彩服军人大声喊道,废墟的底部已接近最大承压,这里是微弱生命可能所在。10多名医疗志愿者被请下废墟,尽管最多只有一位幸存者,他们却人人提着液体和听诊器。“学生没有经验,就别上去了。”带队老师这才对满脸不满的年轻人们说。
这两天里,对于救人的事情,有一种观点说,地震灾害救助是一门专业性很强的技巧,最初72小时的救援更需要绝对的专业水准,和对灾区情况的谙熟,不但大量热情有余、能力和经验不足的业余救助人员难以发挥作用,即使久经考验的 “专业队”,也未必都适合情况十分特殊的高寒山区救灾。
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志愿者奔赴灾区。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参加过汶川地震的救助。因而在某种场面下,政府救援队和民间救援队之间的互相分工及配合,显得尤其重要。
“我们一定把自己摆在辅助位置。”耿欣说,不过,这群登山爱好者出身的救援者,依旧认为,需要更专业的国家地震救援团队。“这两者不能此消彼长。”
耿欣的队员得到消防部门认可。“这种时候,就是两三句话,就能判断对方是否专业。”耿欣说,类似灾害的民间救援队,都没有和消防部门的对接办法,双方更没有信息共享平台。
半个小时以后,生命探测仪送到,确认这个生命因失血过多,已经无法挽留。
自救和他救
有太多的地方需要救助,也有太多的生灵仍旧在废墟中等待。从外界陆续进来的车队已经填满了这个城市,他们带来了这里急需的设备和物资,但仍然不能给这个城市止血。医生、药品,食物、帐篷,能够用上的,这里都稀缺。
更多的希望仍在路上。这里仍在挣扎。
这个下午,乔淑华用双手强压着自己的双腿,缓慢的跪到达仁跟前。乔淑华的手指微张,嘴唇发紫,她努力寻找着达仁手臂上的血管,但由于达仁手臂大面积压伤,血管已经模糊不清。
乔淑华慢慢的踱到达仁的腿边,终于在脚上寻找到了一条略微清晰的血管。将输液管缓慢扎入之后,她才扶着别人站了起来。
如果不是在玉树州地震紧急救助现场,你甚至会认为这是一位病人在为另外一位病人治疗。
自救和他救,正在艰难展开。
两天前,乔淑华本是玉州藏族自治州妇幼保健医院的一名普通的妇产科医生。4月14日的玉树地震让乔淑华成为了一名不折不扣的全能医生。
“以前我只是一名接生的大夫,现在我扮演着给轻微创伤、重症手术护理等多项角色。”乔淑华认为在医疗救助现场,任何一名穿白大褂的医生都已冲破了自己原来工作岗位的界限。
当然,让乔淑华兴奋的还是她的老本行。昨天她刚刚完成了一例因地震早产的孕妇接生,平安降生、母子平安是对她最大的鼓励。
言谈之中显露着她作为一名医生的自豪,但每说一句话就要吃力的咽口唾液的行为,证实了她已经十分疲惫。
“每天我们三四个护士只能分一块方便面,没有热水,只能就着一点点矿泉水下咽。”乔淑华的伙伴们默然的听着她的描述。这两天,他们都在经历。
4月14日早晨7点,妇幼保健医院的几名护士冒着生命危险回到了医院大楼,抢救出了部分药品。之后她们被安置到位于政府100米附近的玉州体育场为患者进行露天治疗,随后这里便云集了各大军区和省医院的救助机构。
尽管她们抢救出了部分药品,但是乔淑华和伙伴们还是感受到了药品奇缺的窘境。
抢救的第一天,一位右手臂已经粉碎性骨折并大量出血的藏民抬到了她的面前,如不对右臂进行截肢,患者将会马上死亡。她临时拼凑了几张桌子当做手术台,在地上拉了一桌被褥,用仅有的一把工具将患者进行结扎。
之后,她一直张望着“手术台”另外一侧的医生,“在没有麻药供给的状况下,我们活生生的将他的手臂剪了下来。”乔淑华似乎不太敢回忆当时的情节,因为她觉得自己太残忍了,但是在生命面前,她又别无选择。她说她永远忘不了这一刻。
现在这名患者被移送到了西宁市的医院,乔淑华的果敢保住了他的性命。
伤者和医者
越来越多的伤员已经让这里不能负担。当地政府说,目前受伤的民众已经超过11000人。按照规划,生命垂危的患者将被允许乘坐飞机送往西宁治疗,一些尚有暂缓余地的病人,则能乘坐大巴前往西宁。而最早的一批伤员,已经被送到了四川成都。那里两年前,也接收了汶川地震的重症者。
在结古镇,周围设置的临时医疗点随处可见,现场支援的大多是外科大夫,缺少妇产科医生,有面临生产的妇女不得不转到其他地方进行生产。据了解,目前医疗物资非常匮乏,急缺麻醉药、纱布、绷带等医疗用品。各种讯息综合说,灾区的医药资源和医生救护都极端缺乏,更多的人员物资都在路上。
截至4月16日上午8:00,已到达青海玉树县地震灾区开展医疗救治工作的医疗队情况为:北京62人,四川147人,西藏24人,甘肃39人,青海391人,宁夏6人。
但伤员太多,这里依然是缺医少药。
经历了第一天的触目惊心,乔淑华和医院二十名医生们决定要自己先学会坚强。她们成功的客服了地震造成的电力损毁。在夜晚,她们在没有电灯等照明设备的支持下,凭借着几十个人微弱的手机光亮为患者打针和输液。为了节省手机电池用量,他们甚至切断了同家人的联系。
20位医生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岗位,在搭起简易帐篷之后,她们20个人晚上坐在药品箱子上轮换打盹。由于所在体育场的患者多为重症患者,很多人都无法站立,乔淑华就是倚靠每天不到半块的方便面补给,轮番要跪下为患者输液。
令人欣慰的是,玉树州不少医院和私人医药品公司为乔淑华输送了大量的医药用品。“第一天止血药品下午3点便消耗完毕,现在比较充足。”她说。
不过,在她帐篷旁边平放的五具尸体也提醒我们,依然有部分患者不治身亡。
阳光暴射着这些尸体,开始出现腐烂发臭的迹象。尽管疾控中心的医护人员频繁在尸体上喷洒消毒液,但乔淑华依然认为这里会有发生瘟疫的危险。
她认为自己应当马上向上级机关报告,于是,这个疲惫的身影摇晃走向了体育场的台阶,她缓慢的脚步让人们无法相信这仅仅是一位十岁孩子的母亲。
她走路并不平稳。
5公里的志愿者
实际上,乔淑华所在的医疗救助点仅仅是玉树的其中之一。一个拥有更多患者的地方在名叫马场的区域。
通常情况下,玉州政府会将已经经过治疗的患者运送到马场,但是由于能够调配的车辆有限,很多人还滞留在此处。
而在城中和城外,各种各样的车辆正在涌入,有救援的,有运送物资的、也有民间自发来灾区的,导致县城交通异常拥堵,目前没有缓解的迹象。而还有更多的车辆在路上。舆论强调说,要有序组织、统一安排救援力量的进入。
从地理位置上来看,玉州体育场属于玉树的低点,马场位于高处。人们纷纷选择在马场救助和休息并不仅仅是因为这里更加开阔,而是人们认为低点的水坝有可能发生洪水。
于是,这条不到5公里的路,成了另一条生命线。拥挤在这里的人群需要更多的帮助。这里的生命正在显示更加令人震惊的执着。
阿旺仁青兄弟将一位老人抬上了自己的面包车,唯一表征他们身份的便是手臂上系着的那条志愿者红绳。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两天,免费运送需要帮助的人们。
地震之后,他们共运送20多名老人。“由于路上交通堵塞,有两位还没来得及治疗的人便没气了。”阿旺仁青伤心的说,但是他们依然将死亡者送到了医院。
4月16日,玉州体育场摆放着五具遗体。这些死者都散乱着头发,有的微露着脚趾,有的则被电线捆的结结实实。一位岁数稍大的死者被放在了另外四名死者的另一端,他躺在木门做的板子上,微斜着,但头发被梳理的一丝不乱,身上披着相对考究的花布。这一切表明,这具尸体经过了一番精心的处理。
阿旺仁青说这是有主儿的尸体,而那四位均无人认领。
说这些话时,阿旺的眼睛有些湿润,但是他并没有流泪。他的三位亲人在此次地震中身亡,70所岁的父亲也被砸断了一条腿。
阿旺也是在地下坚持了3个小时才得以获救。“当时我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我努力祈祷着。”他说。
今年是阿旺的本命年,与北方本命年穿红习俗不同的是,阿旺求得了寺庙的护身符,让人沮丧的是,这个护身符在地震中失落了。此时,他并没有期望着去买新的护身符,他觉得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寻找食物和水源。
“我觉得现在钱是最没用的,因为买不到任何东西。”他说。阿旺认为,及时的医疗救助和充裕的物资食物,是这些废墟中爬出来的人们最需要的东西。但这里,目前紧缺。
平日靠摩托车生意的兄弟俩是积攒了一些钱,他们在安置好自己家人的同时,买到了一些矿泉水,并分发给那些奄奄一息的人。不过,由于小卖部都已停业,阿旺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任何食品。他感到了肚子的不适。在接过记者递送的饼干时,他似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咬开了包装。吃到一半的阿旺便不忍伸手,他希望将余下的食品留给父亲和姐姐。
扬沙通过损毁的车窗灌了进来,阿旺的哥哥依然摘下口罩为我们讲述着地震的经过。他的家就是位于结古镇地震最厉害的扎西科路旁。平日并不算繁华的道路,此时却被过往车辆牢牢堵死。紧急救护车的警鸣声也不能撕开一道缝隙。
与穿戴像样的救护医生相比,兄弟俩的着装略显简单,他们戴着一顶破旧的蓝色的纤维帽子,夹着沙土和流下的汗水,帽子的颜色早已变了样。
那些生者和逝者,都在挣扎。这是黄金72小时的最后一天。
阿旺兄弟说,他们目前的愿望就是希望救助更多的人。他们在自己的车前摆放着两袋杂粮,那不是留做自己吃的干粮,而是为死难者撒的米粒。这些米粒由五种成分组成,阿旺认为自己必须这样做,否则神灵将会让他和家人得病。
(作者:万相辛 衣鹏 )
【21世纪经济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