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sciencehuman.com 科学人 网站 2010-09-25
安阳“曹操墓”自一出世,被陷入“挺”与“倒”的两端论战。随着8月的“反曹”大会以及闫沛东的出场,原本的学术质疑迅速升级到了“打假”的层面,但在沸沸扬扬之中,打假者反被打假,被打假的依旧未能说服公众,风暴中心的曹操墓反而离学术越来越远。
南都周刊记者_洪鹄 实习生 _李蔓倩 朱江燕 苏州、广州报道
从2009年12月“曹操墓”被河南省文物局确认为曹操高陵之后,一直处于真假争论之中
反曹大会
事实上,倪方六也只见过闫沛东一次。
8月21日,在苏州召开的“三国文化全国高层论坛”(以下简称“苏州论坛”)上,最被瞩目的河北民间学者闫沛东,最终没有露面,这让很多与会者感到失望。作为组织者的倪方六给大家的解释是:安阳“曹操墓”的重要线人刚巧打工回来,闫沛东必须赶去和他碰头。
河南安阳“曹操墓”从一出世就备受争议。2009年12月27日,河南省文物局为取得“2009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资格,匆匆确认了这座位于安阳县安丰乡西高穴村南头的大墓为曹操高陵。安阳曹操高陵有两处现场,1号墓为其陪葬墓,2号墓为曹操墓,而此时2号墓还未挖掘,但其墓室中的男性遗骨被鉴定为曹操的遗骨;今年6月,随着央视直播2号墓发掘过程,以及高调入选“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曹操墓”再次被推向了风口浪尖。?
争论主要在两个层面展开,一是“曹操墓”的真假;二是“曹操墓”真实未定,当地政府早已出台旅游规划并大规模圈地,这看似一场早有安排的商业开发。
在“反曹派”看来,这座匆匆被确认的曹操高陵疑点多多:曹操在许昌发迹,死在洛阳,为什么会选择在安阳建墓?认定曹操墓的关键石牌不是从墓地中发掘,而是从盗墓贼手中缴获,这降低了物证的可信度。而最关键的证物“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戟”也备受质疑:曹操生前被汉献帝先后封为魏公和魏王,但从不自称魏武公或魏武王。因而曹操下葬时如有陪葬物,是不可能铭刻题记为“魏武王”,此外,疑点还包括墓室的朝向、为何无哀册和墓志铭等。
就在民间的争论尘嚣甚上之时,1月28日,国家文物局给出了“倾向性认可”的结论:“曹操高陵的考古发掘、学术认定和研究成果公布等程序,符合考古工作规程。”
一直研究中国盗墓史的倪方六没有想到,“苏州论坛”会激起今年最大一波“曹操墓”讨论浪潮。
“苏州论坛”明显带有“反曹”色彩,到场的23位嘉宾对曹操墓的真实性清一色持质疑态度。除了三位是中国社科院、中国政法大学等文史教授外,其他都是来自河北、安徽两省基层文史馆的研究员和考古爱好者。
会议发起人之一的胡觉照年已67岁,白发苍苍,西安市委党校历史系教授。他的发言论文直指挺曹派代表人物、前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所长刘庆柱,题目就叫《刘庆柱不诚实》。胡觉照发言时,一度情绪失控,怒称:“我愿意和刘先生去测谎,要是我说谎了就自我了断,要是刘先生说谎,就请夹起尾巴做人!”一时四座哗然。
对从全国赶来的媒体记者来说,最大的遗憾是闫沛东的缺席。闫沛东之所以让人期待,显然不是因为他那篇《九大证据揭开“曹操墓”造假真相》的论文,而是他宣称,他手里有造假的凭证——真相本身。
猫鼠游戏
倪方六和闫沛东并不认识。倪方六身居南京,年初在《燕赵都市报》上看到闫沛东发表了“埋地雷”的言论。所谓埋地雷,指文物贩子把假文物埋到墓里,再通过盗墓形式挖出来使假文物成倍增值的惯用做法。
“我通过《燕赵都市报》的记者让闫沛东联系我。我问他,埋地雷是不是你信口说说的?他说他手里有铁证。这个就不得了,这是司法层面的事。后来办这个论坛,我就请他来,他也是一口答应的。”倪方六向南都周刊记者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但直到论坛前两天,倪方六才收到闫沛东短信:和线人碰头,来不了了。
没有参加“苏州论坛”的理由,闫沛东前后至少有三个版本。给倪方六的短信是一版,在接受大部分记者采访时则是最为普遍的一版:“我问倪方六,河南方面去了多少人?论坛要有正方反方才行。没有河南方面的人去我就不去了,都是一面倒的意见没有意思。我要的是交流。”
闫沛东还向南都周刊记者透露,他作为旅游文化咨询顾问,在帮河北魏县做一个大型国际龙舟赛,活动没做完前不便于抛头露面。
据《华夏时报》报道,在8月25日接受文化部与国家文物局相关负责人电话征求意见时,闫沛东却突然表现出了和“苏州论坛”势不两立的态度。闫沛东说,“组织者表示如果没有我参加,这个论坛就没有代表性。我当时就质问他,既然你们没有确凿证据,干吗召开这个论坛呢?”他声称自己要警惕,不能被 “为反对而反对者利用”。
在这通电话里,一直声称自己握有安阳曹操墓造假铁证的闫沛东还一反常态,向国家文物局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是安阳当地政府并不存在造假的主观错误;二是相较于河北,安阳市积极保护文物的思路值得表扬。
倪方六随即去了一趟邯郸,和闫沛东第一次见面。
倪方六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我专门问了闫沛东关于这事,他让我不要多介意,咱们心里有数就行。”未放在心上的倪方六,鼓励闫沛东赶紧将手头证物公之于众,“我建议他交给央视、《南方周末》这样有影响力的大媒体,或者开新闻发布会都行。”但倪说,“(当时)闫沛东语义含糊,一会儿说好一会儿说还要再等等。”
闫沛东谨慎地保持着和媒体的联系。少数媒体奔赴河北邯郸得以与他会面,但他始终没有向任何人展示所谓“铁证”。南方一媒体记者看到了一只并非曹操墓出土的球状龙形石碑,闫沛东用它来说明:“这么精美的都能仿造出来,仿造曹操墓的石碑更不再话下。”他表示已和央视签了协议,“铁证”要给央视做独家。
但8月26日,央视某法制栏目女记者在邯郸宾馆采访闫沛东时却又被告知,“和南方一家媒体签了协议,证据都给了他们”。
8月29日,南都周刊记者致电闫沛东,就其前一日宣布的“周一(8月30日)公布铁证”向其求证。闫沛东回答说:“我有证据,但还不能说铁证,还是孤证。”他表示手里有录音、有村民写的证明书,但还构不成“铁证如山的证据链”。“我在等安阳方面起诉我,安阳一告我,我就公布所有证据。”在电话那头,闫沛东这样告诉记者。
铁证未如山
在铁证“即将公布”和“还未掌握完全”之间摇摆了两周后,9月4日,闫沛东终于向围堵近半个月的媒体公布了第一份“铁证”。
“我是河南省安阳县西高穴村民徐××(1),参与了河南考古队发掘‘一号墓’和‘二号墓’工作,是潘伟斌和安丰乡党委书记贾振林通过渔阳村民龙××,到南阳市张衡东路一个假文物窝点订制了‘魏武王常所用石牌’共63块,让我和徐××(2)一起埋进大墓的……”签名是徐××(1)的名字,日期为8月23日。
对此,倪方六分析说:“‘苏州论坛’是8月21日,闫沛东当时说他要赶去安阳见证人,可见说的就是这一位。”
《证明》中,除徐××(1)的名字被挡住,徐××(2)的名字里第二个字可以清楚看见“火”和“刀”字部首。这和西高穴村村主任徐焕朝的名字不谋而合。
《证明》未指名道姓地指出,“12月17日徐××(2)讲送了×××六万块钱”,根据科学出版社出版的《曹操墓真相》后附的大事记,当日西高穴村正好请了刘庆柱来做最后一次论证。
“如果要送钱也应该是潘伟斌送我钱啊,现场的村民徐某某怎么会知道啊?别说6万了,60万我也不在乎!”9月5日,刘庆柱深夜电话回应《成都商报》的记者。
次日清早,安阳方面作出回应。村主任徐焕朝从安丰乡政府要来了所有参与发掘曹操墓村民的工资表。工资表显示,从最初发掘至今,共有16位徐姓村民参与过劳动。
徐焕朝拿着工资名单向记者分析:16人里的大部分人都是临时性参与,根本没有进入过墓门,真正参与和了解的只有现在还在发掘现场干活的徐宝荣和徐爱青两位女性。但这两人都没有在外打工的经历。长期在外打工的只有徐国栋一人——徐爱青的丈夫,他曾顶替妻子在曹操墓挖掘现场工作了10天,但他只参加过“一号墓”的挖掘工作。
徐焕朝的说法,和闫沛东《证明》里“参与了河南考古对一号墓、二号墓发掘”、“长期在郑州打工的徐姓农民”说法产生了矛盾。
“我发狠说,这个《证明》是伪造的。”徐焕朝说,以他认识的这16个农民的文化水平,没有一个人能写出这份“一个错字都没有的证明”,而唯一一个错字,却是把离西高穴村只有一里地的“渔洋村”写成了“渔阳村”。徐焕朝认为,这是当地村民不可能犯的错误。
9月6日,大雨。徐焕朝前一日许诺让16个徐姓农民和记者见面,但未能实现。在现场的记者说,“直到晚上16个姓徐农民还没有全找来。”
徐焕朝希望能和闫沛东对话,“我,贾(振林)乡长,都打了他几十次电话了,都不接,短信也不回。我们现在就被这个人随便说,他也不跟我们对话。”他甚至反问南都周刊记者:“你见过闫沛东吗?我现在觉得有没有闫沛东这个真人都是问题!”
安丰乡乡长贾振林则表示已经在找律师准备起诉闫沛东,“我没有参与定制魏武王常所用石牌,更没有指使人掩埋石碑。闫沛东捏造事实已经对我和安丰乡党委的名誉造成了损害。”
“铁证如山,胜券在握,欢迎当地政府早日起诉!”闫沛东的手机不再接听电话,只在深夜向记者发了这样一条短信。此前他通过媒体宣称自己有 18件“铁证”,将根据“造假者”的表现选择时机逐步发布。截至记者发稿时,闫沛东所发布的仍然只有一纸《证明》,第二件“铁证”还下落不明。
对于闫沛东的“铁证”,一直关注曹操墓真假的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葛剑雄认为:闫沛东的举报已超出了学术争论的范围,也不是公众所能判断。如果他的举报属实,安阳方面便已涉及犯罪,性质比“周老虎”还严重。如闫沛东造假诬告,则他本人就是犯罪。无论如何,公安部门应该进行调查。政府应有作为,不能听任这类行为造成更大的恶劣影响。
打假的被打假
闫沛东“打假”的同时,自身身份的真实性也备受质疑。
9月4日,《成都商报》记者牛亚皓指出闫沛东的公开身份,包括联合国新经济(中国)研究会秘书长、《中国文化发展内参》执行总编、北京龙腾盛世旅游文化信息咨询中心主任等均不属实。当晚闫沛东立即在自己博客上发布了《再度声明:记者牛亚皓恶意制造虚假新闻》一文。
“联合国世界新经济(中国)研究会,是本人发起成立的,正在申请注册,联合国开发计划署(UNDP)某执行机构正批复有关文件。”闫沛东在博客中写道。然而南都周刊记者在网上查询得知,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在中国设立有常设代表处,其开展活动的方式只有“选择合作伙伴”一项,不存在成立新的下属协会的可能。
对于《中国文化发展内刊》执行总编的身份,闫沛东作了更正:“本人系中国政策科学研究会宣传部《政研要参》特约调研员,身份不要误解。”本刊记者随即致电中国政策科学研究会宣传部,工作人员夏小姐说:“闫沛东只向他们投过一次稿而已,绝对不是特约调研员。”
在网上搜索“龙腾盛世旅游文化信息咨询中心”,可以得到一条信息,该中心与邯郸市魏县人大一起承办了9月14日即将开幕的魏县国际龙舟赛。闫沛东本人之前也几次向记者表达,推迟公开曹操墓证据的一个原因就是不想影响到这次活动。9月6日下午,魏县人大办公室一位崔姓工作人员却在电话中告诉记者:“我们已经解除合作了。这个公司有好几次表现得很靠不住,这就是我们解除合作的原因,现在人大独立来办龙舟赛。”
对于闫沛东的身份谜团,倪方六认为:“闫先生公开的身份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手中的证据是不是真的,有效的。”而闫沛东则在博客上写道:“退一万步说,既使本人身份存疑,假曹操墓就能是真的吗?西高穴考古中的造假行为就没有吗?就算我的身份是报道中所谓的全是假的,我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身份也是假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本人反对曹操墓造假名正言顺,身份、地位更是不容质疑!”
是非皆在曹墓外
对于一代枭雄曹操身葬何地,长期以来众说纷纭。民间有“漳河水底”、“安徽亳州”、“河南许昌”、“河南安阳”等诸多版本,更有“七十二疑冢”的流传。
以漳河为界,河北邯郸的临漳县和河南的安阳县隔河相望。建安九年曹操攻克邺城,使之成为北方政治中心,后曹丕称帝建魏,邺成为曹魏之都城。古邺城大约位于今临漳县西南三十公里的邺镇一带。《三国志·魏志·夏侯尚传》记载:“太祖崩于洛阳,尚持节奉梓宫还邺。”这让不少邯郸学者坚信曹操墓应在邺城——今天的临漳境内。邯郸市也十分重视邺文化的开发,成立了“古邺城文化研究会”,还有邯郸学者建议,可推出“探曹墓真假,访邺城文化”的旅游产品,将安阳曹操墓与邯郸附近的资源捆绑销售。
在安阳曹操墓出土之前,安徽亳州也一直有希望“认领”曹操墓。作为曹操的老家,亳州对曹操故里苦心经营10多年。曹操故居、曹氏庄园、亳州古城等三大项目总投资高达11亿元。
帝王经济的巨大诱惑,为安阳“曹操墓”这场考古之争抹上了浓重的地方利益色彩。即使尘埃远未落定,9月底,安阳曹操墓展厅仍将如期开放。曹操高陵领导小组工作人员原文光说:“展馆的准备工作已进行了90%,半个月后展厅就可以建好。曹操墓的开发不受闫沛东言论的影响。”
“有关部门非要赶在2009年年底前确认,甚至等不及另一座墓发掘结束,采用不规范的发布方式,不仅是操之过急,而且是很不正常的。这不是考古本身的问题,而是考古不幸被现实利益、地方利益绑架了。”学者葛剑雄说。
曹操墓的经济开发似乎比学术上的论争来得笃定。尽管还没开始正式卖票,但安阳的旅游规划已早早出台。曹操墓的周围,一块六七亩的庄稼地被圈了起来,徐焕朝告诉记者,这块地已被政府征用,要建一个曹操墓公园。曹操墓即将为安阳当地带来的旅游价值,据历史学者、作家裴钰估算,数值高达每年4.2 亿元。
“曹操墓”就像一针催化剂,一下子将寂寞的考古学催热,即便是缺乏考古专业训练和文史知识积累的国民,也忍不住发表各式各样的见解。而来自国家权威考古机构的专家之间也出现分野。在1月14日所举行的“聚焦曹魏高陵”公共考古论坛上,安阳西高穴大墓发掘主持人潘伟斌表示:“此墓的墓主人为曹操,其墓葬为曹操的高陵。”但同样的场合,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所长王巍却表示,“这个会议不是新闻发布会,也不是所谓的最终认定,最终认定和由谁来认定,最后我们会有一个交代”, 对安阳西高穴大墓“社会关注度超出了考古专家的预想”。
在“周老虎”风波过去三年之后,“曹操墓”事件再次展示了公众在自然科学事件中,对于政府、专家的巨大不信任。“我希望考古方面的争议让考古学家自己解决,学术争论在学术圈内进行。但如今曹操墓已经成为一个社会事件,媒体应该如实、全面报道,考古界、学术界要给公众合理的解释,公众应该保持理性。而对已经涉及犯罪的应由公安部门调查,通过法律解决。”葛剑雄说。
[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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