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sciencehuman.com 科学人 网站 2011-04-30
汉武帝以武力占有河西走廊,凿空西域,引入天马,天下始安。“汉人”也由此而定名。从汉武帝的角度看,河西走廊与其称“丝绸之路”,不如叫“天马之路”更贴切。
马是一种颇通人性的动物,养马人往往爱马犹如自己的亲人,新疆昭苏种马场的牧工在为一匹种马梳理鬃毛。
蒙古草原上的牧民在驯马。草原上的牧民说“好马是驯出来的”,一般小马到了两岁左右由一位骑术好的人,强行骑上马背,野性的小马当然不从,双方斗智斗勇的过程惊心动魄,最后以一方胜利而告终。
撰文:陈一鸣
摄影:孙志军 任超
一碗热滚滚的老茯茶下肚,58岁的退休老牧工魏林起身道:“走,到群上浪浪”。“群”指的是马群,“浪”是河西走廊土话,溜达的意思。这一浪就是一下午,浪过窟窿峡,浪到水库下。
一群山丹马也在浪,老魏顺手牵来两匹我们骑上。眼前是一面漫长的缓坡,绿草如盖,一直铺到云雾里。我策马走向缓坡,老魏在身后说,咱不往那走。后来我得知,那面缓坡曾让老魏悲痛欲绝。
2003年8月1日下午,先是天空瓦蓝,后则风雨交加。老魏听说老伴上山拣蘑菇,当时心就凉了——坡顶一下雨就起雾,前后左右看不出十米远,没马根本走不出来。当老魏赶到时,老伴已经冻僵了。
在山丹马场干了三十多年,老魏对焉支山、祁连山以及两山脚下的大马营草滩了如指掌,谈及牧马生涯全是生死故事。他最爱的一匹识途黑马在冰面上滑倒,把骑在马上的排长活活拽死。这三十多年里,身边老朋友有好几个死于酗酒。
老魏喝酒也是牛饮,年轻时每天喝四五斤青稞酒,直到现在老魏都声称,这辈子不知道啥叫好酒,反正度数高就是好酒。
对牧马人来说,酒是必不可少的伙伴。马无夜草不肥,当年老魏他们夜里也要跟滩,马吃到哪,人就跟到哪。无论冬夏,牧工永远穿着毡靴、带着干衣服和火柴。
老魏珍藏着一件重达六十多斤的大衣,由9张大羯羊皮缝制而成,冬天西风扬雪,裹着它睡在深没小腿的雪地里一点儿事没有。睡觉时蜷着身子,把腰带绑到大拇指上。醒来第一件事不是撒尿,而是扎腰带、带口罩、上马抄手取暖。浑身血活了,再弄点马粪烤火喝茶,实在憋急了才畅快淋漓地撒一泡。
老魏天生仔细,但脚被马踩过,腿被马踢过,右胳膊还被马咬过,当时随便抹了点红药水,转过年来起了馒头大一个脓包,割开一看,白花花的全是寄生虫。老魏谈起这些惊悚事件如同家常便饭,山丹马场的牧工祖祖辈辈就是这么过来的。
当地人都喜欢说,山丹马场的第一任场长是马踏匈奴、封狼居胥的西汉骠骑将军霍去病。两千多年来江山代谢,祁连、焉支两山间的这片草滩上始终都在养马。这不是传说,而是事实。
然而仔细追究起来,大马营草滩的养马历史也许在霍去病到来之前就开始了。
大马营的养马史具体有多少年?回答这个问题就要追溯马的前生今世——六千万年以前,野兔大小的始祖马游荡在北美洲东部,随着时间的推移,始祖马体形越来越大,迁徙能力越来越强,最终走出美洲,进入欧亚大陆,并与人类遭遇。马是驯化较晚的家畜,从乌克兰草原出土的家马遗骸来看,大约在公元前4000年左右马被人类驯化,最初用途是食肉。
当人类最早的农业与城市文明——两河流域的苏美尔文明发轫之时,乌克兰草原上逐水草而居的牧人也翻身骑上了马背。此后,欧亚大陆文明之火不断迸发,同时世界大乱。战马带着雅利安、闪米特等游牧民族四处出击,杀入富庶的农耕世界。如此想来,大马营的养马史应该不会长于六千年。
从没见过马的农民第一次碰到呼啸而至的游牧大军,会是什么情景?估计和印第安人第一次遇到西班牙人的情况差不多。由于气候巨变,距今约12500年前,马就在美洲大陆彻底消失了。当欧亚大陆的人们骑马游走四方时,印第安人仍处于徒步状态。
公元1532年,西班牙冒险家弗郎西斯科· 皮萨罗率领168名士兵入侵南美印加帝国,当手持火枪、骑着高头大马的西班牙士兵发起冲锋,印加人还未接战,就被从未见过的“火蛇”与“巨兽”吓得溃不成军,就这样,拥有六百多万人口的印加帝国亡于百余名骑马的强盗之手。后来,美洲印第安人开始捕捉殖民者遗失的流浪马并规模养殖,美国西部片中印第安骑手的胯下坐骑就是这么来的。
当然,骑上战马的农民也不是省油的灯,农耕民族攻取游牧地区的案例也屡见不鲜,比如大马营草原就见证过霍去病的铁骑。史料记载,霍去病到来之前,大马营草原的牧马者先有月氏,后为匈奴。那时的华夏先祖虽然也有了马和战车,但势力尚不及河西走廊。
最晚在春秋战国时代,马已经广泛应用于诸侯间的征战。那时,75名士兵、25名后勤人员加一部四匹马拉的战车,称为“一乘”,衡量国家军力,必以“乘”为单位。春秋礼制规定,天子六军,每军千乘,而诸侯国要是多于三千乘,就是欺君犯上。
中国第一个中央集权制朝代秦王朝,更是依车马之利,横扫六合一统天下。史书记载,秦人祖先曾靠养马、驾车得宠于夏、商、周历代帝王。秦人会养马,善御马,还精于相马,慧眼识千里马的伯乐即是秦人。秦人爱马之风从秦陵俑坑也能看出——始皇帝不仅以陶马、铜马殉葬,还活埋了六七百匹真马。
秦亡汉兴,汉臣张良劝刘邦定都关中,理由是“关中北有胡苑之利”,这相当于说,得良马者得天下。历史证明,定都长安是极为明智的决策。汉景帝休养生息,仿秦朝牧师苑遗制,在边郡养马30万匹。武帝登基时,汉帝国的骑兵战术已在与游牧民族不断交锋中发育成熟,战车开始退出历史舞台。
随后便有元朔二年(前123年)卫青七击匈奴,两年之后,十九岁的霍去病更将匈奴彻底逐出河西走廊。匈奴人哀唱“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远遁他乡。
山丹大马营草原的“马场元年”,也该从这一年开始算起。而除大马营等草原继续养马之外,河西走廊的其他绝大部分地区都由牧渐农,就像插入蒙古高原和青藏高原两大游牧区之间的一把狭长的血管,丝绸之路从此大放异彩。
在汉武帝看来,河西走廊与其称为“丝绸之路”,也许不如叫“天马之路”更为贴切。
元鼎四年(前113年),敦煌边民在水边擒驯一匹野马,献于汉武帝面前。武帝作《天马歌》:“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八年后,乌孙使者献马千匹求聘汉家公主,汉武帝得乌孙马,仍命名“天马”。不久,武帝又得知,大宛(今乌兹别克斯坦费尔干纳谷地一带)汗血马更在乌孙马之上,遂遣使西求汗血宝马,结果大宛国王杀人夺财。于是汉室遣李广利西征,围困大宛。大宛不敌求和,汉军得良马数十匹,中等以下公母马三千匹回国。太初四年(前101年),武帝将大宛马命名为“天马”,“前天马”乌孙马则改称“西极马”。汉武帝再操笔墨,赋《西极天马歌》:“天马来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
汉武帝爱马如痴,临终任命的四位托孤重臣中,竟然有两位以养马起家,那就是霍去病掳来的匈奴王子金日磾和当过“未央厩令”的上官桀。以今人眼光观之,汉武帝似乎是个声色犬马之徒;然而换个视角看,当时骑兵的战略价值堪比今天的“两弹一星”,金日磾和上官桀获得重用其实顺理成章。
汉武帝以武力占有河西走廊,凿空西域,引入天马,天下遂安,汉人得以定名,汉家天下也初具雏形。“天马之路”,此议妥否?河西走廊四郡起点,甘肃武威雷台汉墓出土的东汉遗物马踏飞燕(又名“马超龙雀”)早已成为中国旅游标志,并蜚声世界。
魏林就是武威人。他今生之所以在地属张掖的山丹县大马营草滩养马,按他自己的话讲,就是前生注定。老魏的父亲上过朝鲜战场,退役后转业到了1949年成立的山丹军马场。
老魏成长之时,也是山丹马培育之时。
虽然大马营草滩自古以来一直养马,但汉武帝抢来的汗血宝马早已成了传说,解放前此地牧民畜养的主要是蒙古马。蒙古马脾气暴烈,耐粗饲、耐高寒,耐力好,缺点是腿短肚子大。马场成立之后,引进了顿河马、新疆巴里坤马和哈萨克马,反复杂交后,山丹马诞生了。该马既有顿河马的速度,又有蒙古马的耐力,且身高一米四左右,介于两个父本之间,刚好拉当时解放军装备的75毫米无后坐力炮。
什么样的马算是好马?老魏说,红色的枣骝马,黑色的一滴墨。老魏牧马三十多年,从来没养过白马,山丹马场以前培养的都是军马,白马上阵,太容易暴露目标。
其实马的毛色和体力没什么关系。现在国际通行的好马标准是:腿细长,蹄子大,耳朵尖,头没肉,肚子小,腰部短,后臀高;另外最关键的一点是鼻孔要大,鼻孔大意味着肺活量大,体健善跑。
好马难寻。老魏有个比喻,马就跟学生一样,聪明的就那么几个,不聪明的一大帮,严格挑选下来,二三百匹马里也未必出一匹好马。选军马时,不同马种一起负重行军,山丹马总是胜出,只有爬坡上山比不过新疆伊吾军马场产的伊吾马。
老魏中学毕业进场当了马工,当时正值邱会作主持“总后”工作。在老魏看来,那段时间是山丹马场的黄金时代,标志是一年到头闲不下来:“一匹马的食量相当于两头牛或六只羊。夏天一匹马一天吃35公斤青草,冬天20公斤干草。还要吃料,比如包谷,青稞、燕麦、豌豆。
铡草、填料、饮水,修理马笼头、套马绳、马褡裢……”
马外表威风凛凛,其实娇气得很。吃饱喝足时是最危险的,只要打上几个滚,马肠子就有可能搅到一起,一个小时不到就活活疼死。
经验丰富的马工都会看住马,随时把躺倒在地的马吆喝起来。看管二三百匹的马群,这活儿干起来不那么容易。
四月回春,马也开始发情。牧工随身带着笔记,把配种情况记录在案,怀孕的母马单独放养。马的怀孕期有十一个月,冬天产仔,一群马一生就是一百多驹子。如果驹子生在野外,牧工还要用石灰撒在胎衣上带回场部,以防止狼群跟踪而至,先吃胎衣再伤马。
20世纪70年代末,整个山丹军马场有四万多匹马,养殖规模曾居亚洲第一、世界第二。1985年,山丹马与“两弹一星”同时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和全军科技进步一等奖。
然而在这之后没多久,军队装备开始迅速现代化,军马场于是盛极而衰。场方也曾试图寻找出路,1990年买来英国纯种马参与马种改良,老魏以为自己重又看到了希望。几年后,马场有了一千多匹纯血改良的山丹马,然而这股新生势力并没有给马场带来转机。
2001年,山丹军马场正式移交地方,更名为甘肃中牧山丹马场。据马场官方资料称,目前马的存栏数还有一万多匹。对于这个数字,老魏不予评论,身为普通牧工,“人也已经退休了,管不了那么多了。”
剩下的这些马,主要以卖血卖尿为生。据新疆农大教授、中国马业协会副秘书长姚新奎介绍,1942年美国惠氏公司发现孕马尿和孕马血清中含有人体可用的雌性激素,可用于处方药和化妆品之中,现在全世界相关产品的年产值达20亿美金。
过去孕马尿就是排泄物,现在一公斤能卖到5块钱左右,比牛奶还贵。仅凭这一项,每匹怀孕母马每年可以净赚两三千元(但提取马尿的过程对孕马而言是件很痛苦的差事,在西方已经引起动物保护组织的激烈抗议)。
除此之外就是旅游收入。老魏的女儿在西大河水库边养了一群牦牛,杂养着几匹马,平时任由它们在草原上浪,游客来了就骑上玩玩。老魏的女婿和场里大部分壮劳力一样,都去种油菜了。
已经退休的老魏现在定居张掖市内,这次带我进山,算是导游。马场老友都很羡慕老魏有发挥余热的机会,而老魏则把这种机会归结为运气——1996年一个雨天,牧马的老魏在窟窿峡遇到了窝在单人帐里的陈淮,此人骑摩托进山,不料中途抛锚,多亏遇到老魏,此后二人结成忘年交。现在身为自由撰稿人的陈淮在野长城边买了一座农家小院,闲来无事则驾着一辆无处不响的老吉普穿过长城豁口,到瓜田里买个西瓜,蹲在枯草遮盖防止蒸发的水渠边抱着啃。有朋自远方来,陈淮就叫老魏带上进山。
告别老魏,沿着天马之路西出阳关,过星星峡,就到了天鹅之乡——新疆和静县巴音布鲁克草原。当我坐在土尔扈特蒙古小伙儿哈希尔登驾驶的四驱车里时,旅愁顿时烟消云散。
九曲十八弯水草丰美,庄子称沼泽雾气为野马,真是再形象不过了(“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庄子· 逍遥游》)。蚊虫脸撞无所谓,眼福大于一切。
2010年哈希尔登年满30,他养的一匹焉耆马一年里替他拿了4万元奖金。在家乡巴音布鲁克举办的单日80公里拉力赛上,那匹马跑出3小时40分的成绩,获得第4名。随后和静县政府又出钱派他去参加内蒙古锡林郭勒盟举办的单日80公里拉力赛,获得第3名。
哈希尔登的背后推手,是43岁的和静县县长才仁。笔者在巴音布鲁克草原上与之邂逅,遂席地而坐进行采访。
才仁毕业于内蒙农大畜牧专业,由于母亲家在牧区,他从小便与马为伍。在才仁的记忆中,土尔扈特人的赛马是庄严神圣的事情。赛马之前,马尾巴要绑起来,马鬃梳起来,刺绣精美的马鞍子挂上,骑手们聚在敖包前,泼酸奶子祭拜老天爷,祈祷赛马取胜。除了跑马,土尔扈特人中还盛行走马——马不能四蹄腾空,必须像竞走一样总有一只脚落在地面上。焉耆马在平地走,奶茶放在马鞍上都不会洒出来。有一匹好走马,这家男人就有地位了,当他骑马走在巴音布鲁克草原上,迎面的目光充满羡慕嫉妒恨。
不巧的是,他当上县长之日,正是马的地位一落千丈之时。这肯定不是他的错——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军马场纷纷撤消,牧民也都骑上了摩托。马还在养,但只剩下了宠物这一个功能。土尔扈特人的命运与马息息相关,如果巴音布鲁克草原的养马史就此终结,才仁过不了自己心里这道关。
明朝末年,土尔扈特部受准噶尔部挤压,骑马离开故乡塔尔巴哈台(今新疆塔城),万里迢迢迁徙到尚未被沙皇俄国占领的伏尔加河下游。此后一百四十多年里,沙俄帝国日渐渗透,最终控制了土尔扈特的牧场,土尔扈特人到了灭绝的边缘,汗王渥巴锡遂决定起义,东归祖国。1771年1月5日,伏尔加河右岸的三万余户17万土尔扈特人启程东归,沙俄派遣骑兵围追堵截。历时4个月,行程上万里,土尔扈特人终于抵达伊犁,途中损失人口一半以上。感于渥巴锡的义举,乾隆皇帝将东归的土尔扈特人安置在天山南麓的巴音布鲁克草原。直到今天,老牧人遇到棕黄色的马时还会兴奋地喊,瞧啊,那是从伏尔加河走回来的马!
才仁发誓要把土尔扈特人即将沉睡的爱马基因唤醒。调查发现,乡里自办的那达慕大会上,牧民赛马热情依然高涨。但传统那达慕上的赛马都是中短距离速度赛,在这样的赛事中,土尔扈特人胯下的焉耆马连伊犁马都跑不过,更不要说英国纯血马了。但是,在50公里以上的拉力赛中,焉耆马的优势尽显无遗。
焉耆马的这个强项,传统的蒙古马也有,事实上两种马也确有着密切的血缘关系。蒙古马形体矮小,平均体高只有一米二到一米三,但耐力惊人,作为战马,蒙古马的表现无马能敌:
12世纪初,金兵南下灭辽。辽国旧臣耶律大石率数百铁骑从北京一带亡命西奔,先至蒙古,再过新疆,最后竟然在中亚开辟了西辽(1131 ~ 1211年)万里国土。耶律大石最初的数百部下,胯下所骑即是蒙古马。耶律大石也曾有打回老家的想法,可军队走到喀什一带,中亚战马已死伤过半,大石也就罢了归乡之心,专心经营西辽。
又过了一百多年,蒙古骑兵横扫天下。据史载,蒙古骑兵每人至少配备三匹战马,从中亚到欧洲,多少名城重镇,花剌子模、莫斯科、基辅……相继沦陷在蒙古铁蹄之下,“黄祸”之名从此响遍欧洲。
纵观世界,只有埃及马木留克骑兵曾在叙利亚打败蒙古骑兵。而马木留克骑兵的这次胜利多多少少有点侥幸——当时蒙古大汗蒙哥去世,旭烈兀紧急调动主力回师帮助哥哥忽必烈争夺汗位,留守的蒙古骑兵数量不足,失败也就在所难免了。从马的角度来看,这场战争也算是善于速跑的阿拉伯马和耐力超群的蒙古马之间的一次正面对撞。
1975年, 内蒙古马匹存栏数为239万匹,2010年已剧降到不足50万匹,其中真正的纯种蒙古马还不到10万匹。内蒙古克什克腾旗所产铁蹄马,据称系成吉思汗的战马,目前只剩下一百多匹。
蒙古马尚且如此,新疆焉耆马又能如何?才仁不认命,他认准了远距离拉力赛。2009年,和静县举办环天鹅湖150公里耐力赛,最终巴音布鲁克草原上的一位12岁女孩骑着焉耆马拿到冠军,获得奖金6万元。这一战证明了焉耆马的耐力,但由于没有引进国际赛马规则,两天下来参赛马匹有死有伤。
吸取上年教训,2010年,巴音布鲁克拉力赛引进国际规则——骑手和鞍子总重须达70公斤以上;赛程设为80公里,每隔20公里给马测一次心跳,半个小时之内心跳降不到64次者必须退出比赛;降心跳的时间计入比赛时间……最终,在7个国家和地区的选手中,巴音布鲁克草原上的焉耆马包揽了前5名。冠军获得奖金10万元,放眼全国马术赛事,这次奖金之丰厚无人能及。
话说回来,焉耆马独占前五,是不是天时地利在起作用?巴音布鲁克海拔两三千米,其他赛马到此是否输在高原反应?
为了验证焉耆马的真实水平,才仁又把这5匹马送到了4600公里外的锡林浩特,参加锡林郭勒国际耐力赛。锡盟海拔低,天气热,完全不同于巴音布鲁克。80公里跑下来,和静县队获得团体冠军,个人赛2、3、4名。从此才仁开始放胆夸耀,我们巴音布鲁克的焉耆马是马拉松专业选手!
才仁说,一方水土养一方马,而养马的目的说到底还是让人快乐。现在整个巴音布鲁克草原有3个牧场,马匹存栏数4万多匹。未来的发展方向是杂交育种,品种改良,逐渐向运动用马、旅游休闲骑乘马的方向发展。
其实当下的养马收入并不乐观。一般的马,长到两岁就可以卖了,均价是五六千元钱;而赛马一般10岁后才卖掉,速度马、耐力马价钱不一样,均价大概15万元左右,好走马也能卖到五六万元。
像哈希尔登一样以赛马赚钱者毕竟是极少数,巴音布鲁克草原上的焉耆马和山丹马一样,卖尿卖血才是可靠而稳定的收入来源。不过对于巴音布鲁克草原上的土尔扈特人来讲,马现在又有了一种新价值,那就是马肉。
巴音布鲁克牧场副场长巴音特克斯说,以前土尔扈特人给马起名字,把马当做伙伴,不到万不得已没人吃马肉。现在时代不同了,土尔扈特人受邻近的哈萨克族兄弟影响,也开始吃马肉了。
到了饭点儿,蒙古姑娘端上奶酒和风干肉。巴音特克斯端起酒杯,以指弹酒敬天敬地。“这是牛肉。马肉火大,夏天吃会流鼻血。”他说。
离开巴音布鲁克草原,向北翻越天山,那拉提草原扑面而来。青山绿水之间星散着哈萨克族牧人的毡房,毡房的铁架子上挂着鲜红的马肠子、马肉,燃烧的松枝飘出淡淡的青烟。我曾在乌鲁木齐的哈萨克族餐馆里吃过马肠子,那确实是一种美味。
这里就是乌孙故地,汉武帝所获“西极马”的故乡。与汉朝情况相似,唐代战马主要来源也是新疆和中亚。唐高祖时,康国(今乌孜别克斯坦一带)献马四千匹,及至北宋,“官马犹是其种。”唐贞观初年,一匹隋朝开皇年间大宛进献的名马被人认出,汉武帝所谓“天马”现身,地方官员马上将其送往长安,唐太宗则亲自起驾,在郊外长乐坡恭迎此马。
和汉武帝一样,唐太宗也是位“马疯子”,活着爱马不说,死了都要爱,他诏令将自己钟爱的六匹战马雕琢成像,陪伺墓旁,后世谓之“昭陵六骏”。如今“特勒骠”、“青骓”、“白蹄乌”、“什伐赤”四骏仍然珍藏在陕西省博物馆。而“飒露紫”和“拳毛騧”两骏,则于1914年被砸碎
盗卖到美国。有学者称,“六骏”的名字中含有突厥词汇。
马镫(发明于西晋时)在唐代已成为必不可少的马具,“昭陵六骏”身上的镫具清楚说明了这一点。英国历史学家李约瑟对马镫的评价极高:“就像中国的火药在封建主义的最后阶段帮助摧毁了欧洲封建制度一样,中国的脚镫在最初帮助了欧洲封建制度的建立”。
唐朝军队打垮了北方游牧民族突厥,这一事迹广为人知。而唐代的另一大与马有关的创举则常被人忽视,那就是茶马互市。
过去农牧相争,暴力几乎是惟一手段,有唐伊始则诉诸于贸易——与回纥有“绢马贸易”,与吐蕃则有“缣(一种细绢)马交易”和“茶马互市”。文成公主带茶入藏,这种芬芳的树叶很快就成了牧人须臾不可离的饮品,良马则从此不断进入内地。
宋明两朝,“茶马互市”作为柔性政治手段的价值远高于贸易本身,建城于明万历年间的今内蒙古自治区首府呼和浩特,即是“茶马互市”政策的结晶。在西南,“茶马古道”更绵延至今,成为汉藏之间牢固的纽带。
伊犁马的故乡昭苏县,大街小巷随处可见“乌孙”名号。我一进昭苏就遇到冷雨,县城里冷,县城外的马场更冷,下车便赶紧找了家哈萨克毡房躲进去。
毡房主人努尔别克一家本来在30公里外的乌孙山夏牧场放羊,得知马场要举办赛马会,就举家赶来看热闹,兼捞外快。肉摆好,酒端上,冬不拉弹起《黑走马》,狂欢到了后半夜。中间出去解手,毡房外天空还飘着雨丝,即将出赛的马匹披着马衣一动不动,宛如泥塑木雕。
“伊犁特”下肚,不免酒意绵绵,忽发怀古之情——如果没有乾隆皇帝的好大喜功,如果不是左宗棠毅然抬棺出塞,我和努尔别克一家也就没有今夜这一场欢宴了。
乾隆二十年(1755年),清军在离马场不远处的格登山大败准噶尔部,新疆就此纳入大清版图。
一百多年后,浩罕汗国军官阿古柏入侵新疆,一直打到乌鲁木齐。李鸿章等人认为,海防才是头等大事,新疆可弃。而左宗棠等人则力主收复,理由是“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如此可见,左宗棠对地缘政治的判断依据,显然是骑兵的机动能力。
事实上,左宗棠的想法也是冷兵器时代的主流战略思想。直到二战,史上最后一位伟大的骑兵统帅布琼尼之后,骑兵才在现代战争中淡出。最后一个骑兵传奇,则是悲壮与滑稽的结合体——二战初期,波兰骑兵曾挺着长矛向德军坦克发起冲锋。历史学家后来证明,这个传说完全出自一位意大利战地记者的想象。但这并不妨碍它广为流传,人们喜欢用这个故事说明高科技的重要,骑兵时代的终结。
中国马淡出战争,比先进国家稍晚一些。昭苏马场纪委书记程杰说,昭苏马场建于1956年,原名昭苏军马场。马场距哈萨克斯坦仅60公里,中苏交恶时期养马就是战备之一种。直到2006年,昭苏马场才转归伊犁州。全国曾有四十多个军马场,如今只有山东黄河口东营军马场还归属军队。
赛马会前一天,马场派越野车拉我们去参观种公马圈——用司机张晓的话说,“去看全场母马的二十多个男人。”
这些种公马分属11种外血马,全部系出名门,它们的全部工作就是把精液射进阴道状的
采精杯中。每次射精,稀释后可使十多匹母马人工受精。
马一般寿命不到30岁,而这里一匹功勋种马“俄罗斯速步”已经23岁了,仍精力旺盛。体型最大的一匹马是法国的阿尔登马,该马蹄大如盆,身高达一米九,主要用途是食肉。一匹阿尔登重达一吨,净出肉量五百多公斤,相当于两匹伊犁马。“英纯血”是短跑之王,一公里世界纪录是54秒。速度赛马,“英纯血”一统天下。此外还有阿拉伯马、奥尔洛夫马、吉尔吉斯、新吉尔吉斯……
这些马中最富传奇色彩者,非“阿哈尔捷金”莫属,也就是传说中令汉武帝垂涎不已并劳师远征的“汗血宝马”。作为土库曼斯坦的国宝,“阿哈尔捷金”的形象被绘制在国徽中央。昭苏马场的3匹汗血宝马种公马来自哈萨克斯坦,每匹价值50万美元以上。马场技师介绍说,阿哈尔捷金生长于严酷的荒漠草原地带,以耐力超好著称于世。前苏联曾用三十多匹阿哈尔捷金进行长途测试,从土库曼斯坦首都阿什哈巴德跑到莫斯科,每天80公里,全程四千八百多公里,没有一匹马掉队。这个成绩,其他任何马种都无法望其项背。
清人德效骞在《班固所修前汉书》一书中认为,所谓“汗血”只不过是马病所致,这种观点现在已成公论。兽医专家认为,夏天到来时,马体内的一种寄生虫会刺穿马皮到体外产卵,流出的血很像淌出的汗珠。这种病对马并无大碍,牧民们即便发现也毫不在意。
问题是,汉武帝费尽心力引进的“汗血马”在中国为什么绝种了?姚新奎教授的解释是,中国的“汗血马”经长期杂交,作为一个品系早已不复存在了。
司机张晓也是位养马高手,去年他还在家自己养马。今年马场缺人手了,他才应聘来场里开车,他的那群马现在由蒙古朋友普鲁瓦托养。这位普鲁瓦可是昭苏马场公认的养马、赛马第一高手,可惜那几天他出去办事,无缘得见。据张晓说,普鲁瓦养了一百八十多匹马,是马场第一大马主。仅靠各地参赛,一年奖金收入就有二三十万。
在张晓看来,即便马什么用处都没有,只有卖肉一条出路也值得养。2010年当地马肉80元一公斤,马肠100元一公斤,价钱是羊肉的两倍。除了卖给别人,还可以自己家吃,夏天把肉烟熏之后放在面粉里,冬天用塑料袋包好埋在雪里,当地汉人的储肉方法都是跟当地哈萨克人学来的。
张晓也接过孕马尿。那年十月中到元月中,一共接了三个多月,每匹马净赚三千多元钱。不过那活儿又累又危险,有一次马受惊吓,后蹄踢起一块石头,把半厘米厚的一块有机玻璃当场击穿。
张晓最向往的还是养出一匹优秀赛马。“肉用成年马能卖一万就撑死了,改良马驹子一落地就是两万。我们养马都盼着出一匹好马,如果赛到全疆第一,人坐家里有钱的老板就来买马,20万,30万都有可能。”不过这种机会微乎其微,张晓养的马,最好成绩是本场一千米速度赛第三名,奖金1700元。
2009年,昭苏马场建了国际标准赛马跑道。2010年赛马会,外地参赛者、观众还真来了不少。每场比赛开始前都不乏这样的对话——“玩玩?”“玩就玩!”
没什么庄家,不过是朋友之间小赌怡情。
目前,昭苏马场马匹存栏数是七千多,邻近的昭苏种马场存栏数六千多。不过2010年7月27日《伊犁日报》的一条报道很耐人寻味,标题是“萨福克羊成了昭苏马场致富领头羊”。
中国马的衰落是不可避免的吗?姚新奎教授认为这种结论太过武断:“如果重质轻量,则中国马业前景无限光明”。
姚新奎提供的数据是,目前全世界马匹总数是5800多万,美国第一,950万匹;中国第二,740万匹。而在中国,新疆存马94万匹,其中伊犁马12万匹。接下来是四川、贵州、云南,这三个省保有大量善走山路的西南矮马;再接下来才是内蒙古。
“中国有二三十种马,地方品种如蒙古马、哈萨克马、河曲马、云南马;杂交改良品种如内蒙古三河马、甘肃山丹马等。确实,绝大多数只具备使役功能的马种都没什么前途可言了。
不过这未必是坏事,马匹存栏数越多,草场保养越难。”
姚新奎称,全世界马业的支柱都是商业性赛马,也就是博彩马。在澳大利亚,马业收入仅次于养羊、开矿;香港,上个世纪博彩税连续数年占到财政总收入的11%以上。中国周边国家都许可赛马博彩,诸如日本、俄罗斯、印度、韩国、越南、新加坡……中国大陆马业是特殊的存在,目前还完全不能和国际接轨。
20世纪90年代起,海南、武汉、济南、南京等地相继建设大型赛马场,暗中期望有朝一日开放博彩,其中最大的南京国际赛马场在“十运会”后一直闲置,基本上成了停车场,每年损失近千万。
姚新奎最看好的中国马是伊犁马和焉耆马,这两种马都有成为优秀耐力赛马的潜质。当然,前提是商业性赛马合法化。
中国马术网总编乌扎拉与姚新奎所见略同。他说,全国共有现代意义的马术俱乐部约三百多家,其中北京就有六七十家。马术俱乐部每年最少淘汰掉两成马匹,补充进来的主要是伊犁马。2008年一年,北京地区的马术俱乐部就购进三千多国产马,而且马匹需求量逐年递增。绝大多数马术俱乐部目前都赚不到钱,他们勉力维持生存的动力,现在主要来自于国外同行的辉煌。
关于中国马的现状,乌扎拉有个相当悚动的比喻——现在的中国马业就像1919年左右的中国文化,东西方的冲突刚刚开始,国内东西部的交融也正在发生。至于前景,肯定是越来越好。乌扎拉的“马观”是民族主义的——10公里赛程之内,“英纯血”全球垄断,国产马无法抗争,但我们不能因此妄自菲薄:80公里拉力赛,国产马肯定有得一拼。
2010年12月中旬,康西草原,零下15度,大风。八十多匹马在官厅水库边跑得汗流浃背。乌扎拉组织的这场“长城官厅银色马术耐力赛”,目的就是为国产运动马寻找一条出路。值得留意的是,有几位马主自己没有参赛,他们站在山上端着望远镜,一边为自己雇来选手加油,一边讨论着什么。
最终,50公里完赛15名,100公里完赛19名 。一百公里赛程的第一名用时6小时零3分,平均下来每小时16公里多一点,有过自行车长途骑行经验的人大概对这个成绩不以为然,人骑自行车可以连续骑行,且速度不比马慢。
马玩命跑,一天能跑多少公里?谈及于此,乌扎拉的话语洋溢着一股世界主义味道——中国传统文化中所说“千里马”只是个传说,就算把马累死,它一天也跑不了500公里。在这方面还是虚心学习西方为好,马匹的福利与健康高于一切!
“当然,欧洲人也不是天生的慈善家。人家那儿的贵族闲着没事玩了二百多年,中间累死无数好马才逐渐摸索出来的。”乌扎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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