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sciencehuman.com 科学人 网站 2009-11-15
那个文采熠熠的人去了——念唐德刚先生
文/赵国君
■唐德刚小传
1920年,唐德刚生于安徽省合肥县西乡山南馆唐家圩,他旧学邃密,十多岁即已圈点过一遍《资治通鉴》。1939年秋,他考入重庆国立中央大学(1949年更名南京大学),1943年毕业,获学士学位,1944年在安徽学院史地系讲授《西洋通史》。1948年,赴美留学,获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后留校任教,1972年受聘为纽约市立大学教授,后兼任系主任12年。
唐德刚是中国近代史的大家,也是华裔史学家中口述史的主要推动人物,在美国长期从事历史研究及口述历史工作。唐德刚天性诙谐,写起文章来,口无遮拦,妙趣横生。他的著作如《晚清七十年》、《胡适口述自传》、《李宗仁回忆录》很受人推崇。
1972年冬,唐德刚首次返回阔别25年的安徽探亲,此后长期为中美交流出力。逝世前,唐德刚将全部藏书共计124箱悉数捐给老家的安徽大学。
2009年10月26日晚间,唐德刚于美国旧金山家中因肾衰竭过世,享年89岁。
1
开船的日子到了。
1948年的上海,天地玄黄之际,故国清秋,士子离乡,唐德刚远赴重洋。在《五十年代的尘埃》一书里,他记述得仔细。
“一辆三轮车把我们带到共和祥码头……船慢慢地向大海上漂出去。在斜阳之下的祖国,逐渐模糊,终于在暮云深处消失了。”
一个时代,一段背影,一次启程,一世人生。
唐德刚从此在异国他乡学而专,专而深,亦硕亦博,在历史的行当里谈见识,展才情,所谓史学散文,口述历史,两岸、三地,中学、西学,书缘、人缘,渐渐就成精了。
说来有意思,唐的成名作并非史学专业的宏文,而是一篇《梅兰芳传稿》。这传记写得天马行空、文采斐然,无考据癖,不掉书袋,完全的文学笔法。《梅兰芳传稿》首发于1952年,唐氏留洋之中,学业苦修之际,刚一发表便名动四方。而后香港、台湾地一路转载,风生水起、争相传诵。
这种史学加文学的笔法纵贯了唐氏一生,加之功底深厚,性情放达,其文章气势磅礴却老滑俏皮,理路森然又盎然多姿。
且看他如何写孙中山:我们中国人,搞了几千年的“无父无君是禽兽也”的“君父主义”,而中山则是搞“无君”思想,甘为“半个禽兽”的第一个“现代中国人”!“君”是我们中国传统思想、传统制度上最大的混蛋。我们政治上的官僚主义、特权阶级、一党专政、吹牛拍马、送红包、走后门、有权便有一切……一切一切,都是从这条总根里滋生出来的。
孙中山先生的伟大,便是在近代中国第一个主张并实行割除这个民族毒瘤的思想家、革命家和政治家。
为孙中山定位,畅快淋漓、妙到毫巅。
即便对“执弟子礼甚恭”的胡适之先生,写到高兴处,也是飞沙走石、天摇地动:
胡适之这个迂阔的大学究,在那“天下无孤,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的时代,他要搞“民治、民有、民享”。
在那一百人中有八十五个不识字的社会里,他要搞全民投票;在那强邻压境、国运危如累卵之时,他还是反对“走捷径”;在那饿殍载道、白骨如山的饥荒年代,他要去喊“议会政治”。谁又料到,胡适当年的迂阔之言,居然逐渐地变成中国政治史上“现阶段”主题了。
至于这种史学加文学的笔法该不该用,挚友胡菊人、周策纵先生一再为其明辩。唐氏自己也旁征博引,大讲古来“文史不分”、“史以文传”的道统,言美国的平铺直叙和英国人的文采灼灼。
唐氏脚踏中西文化,游走两岸、三地,古语俗语信手,英文译文随口,他的“意蒂牢结”、“烟丝皮里纯”是译文的随手插架,他的“贫下中农”、“修正主义”是内地语言的借花献佛,待他讲白话,用文言,真是语言场里打滚,历史局中布阵,那言说的方式信息海量,妙趣多多,读起来触目惊心、荡气回肠!
2
1987年,唐德刚第三次来内地。这次,他是带着学术论文来的,因为西安的“周秦汉唐史学研讨会”请他做嘉宾。在刚刚思想解放不久,史学界还是一片沉闷。海外学人的唐德刚给会上带来的是清新气象和深刻见识。
他细数中国史学的三大主流:一曰传统派,由左丘明、司马迁到钱穆,内地、台湾均有师承,一路是马克思主义史学,在内地一枝独秀,还有一派可叫做社会科学派,由19世纪的西方“汉学”发展而来,西方汉学逐渐现代化和社会科学化后形成的现代西方中国史学。
这个提法让人耳目一新。不仅如此,针对着年轻的史学工作者,在另一个学术会议上,唐氏鼓励年轻学人做“第四主流”,就是后来居上的通吃三家的超越派。
从1939年考上大学到那时,唐德刚已在史学界做了近半个世纪的研究,那阅尽人事的老道,看穿古今的深刻为当时的内地史学界带来的触动可想而知。
不独如此,使得唐氏享誉学界以及世间的还是他的口述历史,这门学问也不是唐氏独创,但他在这一领域的贡献却是有目共睹。因缘机会,加上功底、才情,使得他把中国近代史上一个个“位高隆著”的大家:顾维钧、李宗仁、张学良、胡适都“做”了。
因为他的作用,哥伦比亚大学有了中国的口述历史学部,他也成了最早的口述历史的作者,身体力行,四处播火,从而台湾有了,内地也正红火着,一门学问的立与行,尽在唐氏一生的推导中,功莫大焉。
说到口述历史,并非简单的“你说,我写”,那考据的工夫,史学的方法,一个也不能少。口述只是史料的一部分而已,大部分需要查据资料,补充考证。
唐德刚说,一般而言,“大学者的口述史料大概有百分之五十、百分之六十,非学术人士的口述史料只有百分之十五、百分之二十左右”可以用之,其余的就看你的史家工夫与学术训练了,要不断的修订和丰富才成。
李宗仁、张学良这等武夫,军人性格,讲话有力,却谬误错误处甚多,争辩处也颇难化解,史学家必须有求真问道的勇气,方能不断更正错误,贴近真实。
当然,遇到胡适之这样的大学者就颇有不同了。唐德刚与胡适亦师亦友,且是胡适最失意、最穷困、最灰溜溜的时代最孤独的一个小门生,他们的关系自然熟稔亲近很多。
夏志清说《胡适杂忆》做得最好。
这个杂忆不是一般的回忆录,几近两大才情卓著、性格相投学人的对话。胡、唐师徒两人在史学训练、文学情趣上很是接近,对话也好,口述也罢,才有血有肉,才气纵横、博学多识的唐德刚围绕着老师“上蹿下跳”,“出出进进”,把个胡大学者的“生活八卦”、学问人品写得活龙活现,跃然纸上。
不特如此,传记写得好是一方面,主要是我们这些读书人要通过传记一览传主的真面目,才是目的。这吃透的本事,做细的工夫就是史学大家的功力了,而胡适也在唐氏鲜活井然的描述中呈现出来了:
读历史的人,公平地说来,近七十年来惟一手挥大斧,要为我们劈锁开枷之人———不是康、梁,更不是章太炎、黄季刚,当然更不是什么“三圣七贤”、“七君子”、“五烈士”———那只是一个人,一个有其
学、有其力、有其势的人,这一个人就是胡适之。
胡适前半生“劈”的是学术思想,后半生“劈”的是集权政治。没有胡适,则中山的民主火炬就要熄灭!
3
我们夸赞唐德刚文笔妙,功力深,还是看他考据的工夫、求证的路子对不对,好不好。史家第一位还要告诉我们历史是什么,然后才何以为是。
说着说着,唐德刚就来了个历史三峡说!诸位,名史学家有名在哪里?不在皓首穷经的书斋里,不在咬文嚼字的考据里,那个学问家还不够,要有名,要出名,就是在史实的基础上概念化!
没读过《国富论》不要紧,知道什么是“看不见的手的原理”就可以了。
没读过汤因比,知道什么是“挑战———反应”模式就好。
没读过福山,知道“历史的终结”就好。
同样,没读过唐德刚不打紧,知道“历史三峡”说就够了!
这概念化不是简单的出名化,符号化,它恰是普通学人与大师的分别,搞了一辈子都在转述、注经的多如过江之鲫,读罢万卷,能够书里来,书外去,概念化出一定义,一口号的,那可不得了!
概念化不是一时愤激的情绪,不是为我所用的策略,而是经过现代科学方法与史家训练后的结晶之语。
唐德刚的“历史三峡论”,概言之便是,中国历史在秦朝出现了第一次“大转型”,由封建制转到郡县制,前后历时二三百年之久,自此这一秦汉模式的中国政治、经济、文化制度,便一成不变地延续下来,亦即毛泽东所谓“千古犹行秦法政”。
第一波是封建转帝制,紧接着便是帝制转民治,唐德刚说:“这第二次大转型是被迫的,也是死人如麻,极其痛苦的。这次惊涛骇浪的大转型,笔者试名之曰‘历史三峡’”。
这个“历史三峡”是唐德刚封建、帝制、民治“三段论”的形象描述。
1999年岳麓书社的《晚清七十年》现在已经是一册难求了,但他的“历史三峡”论已然成为学界诸子的口头禅。不少人将其与黄仁宇的“大历史观”并论,他们对内地史学界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为学、为人的一代巨子又为中华民族的精神再添内涵,为我们这个可歌可泣的求进步、求解放的国家更注新力!
“别开生面”的唐先生已然不朽,但愿“别开生面”的社会也会灿然于不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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