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sciencehuman.com 科学人 网站 2010-01-03
琴以载道
文/王律之
这次回南京,有幸到师从姑苏吴门,现为金陵刻经处专治佛学的古琴名家老桐先生家中,闻禅机听雅乐。初闻琴音,顿为之慑,耳畔绝非寻常音乐,而是或清越悠远。或沉雄苍古的太古之声。古代琴书上“生隔世之想”、乃“太古遗音”、“天地元音”、“遗世之响”等描述,瞬间闪现脑中,继而恬淡松沉、静谧清虚的情怀缓缓弥散开。对于喧嚣中奔波的我,是醍醐灌顶般的沉静与逍遥。
古琴之声非寻常音乐,可不是胡说。古琴有琴道,如花道、茶道;但未出现二胡道、古筝道等说法。而在古代,自孔子起,蔡邕、阮籍、稽康等魏晋名士或琴书自娱,或琴酒消忧,又或呜琴山林,以琴交友,再到苏轼、白居易等唐宋大家,文人阶层惟爱古琴,就不是一个偶然,而只有一个解释说得通:琴为载道之器,非徒增耳目之娱耳——这些文人雅士,未曾把古琴看做一种乐器,而是与棋、书、画一般,被视为修身理性、导养延年的修道之物。
琴道就儒家而言,是中华文化礼乐之道。《礼记》有云:“乐者,乐也。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乐。以道制欲,则乐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中国自古儒道集大成者称士,士君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择席而奏,择友闻达,操缦谨序,合礼而剔性,是为遵琴品而不自妄也。可见之于古琴,演奏艺术已经是其次了,首先传承的是琴者的道德修养和文化内涵。说琴是矜贵的乐器,不可向轻浮佻达之人传授一点也不为过。
能成为载道之器,这其中古琴独特音色也算重要原因。太古之声,最能让人体味安静祥和、原始本然的味道。悠扬旷远的本初之音泛声轻清而上浮天也,实音重浊而下凝地也。这泰然之境,在中国即为“道”。
它承载的又是哪种道?不是一种,是儒释道三教各自的精髓。儒家的修身之道、道家的修真之道和佛家的明心之道。
儒家琴道中正平和,如君子心性,发乎情而止乎礼,不过不逾,恪守礼节。闻弦歌而知雅意者,至善之交。道家琴清微淡远,落在“大音希声”“虚静淡远”上。而到魏晋,儒道高度融合,人们在形骸受到礼教宗邦高度束缚的现实世界中,追求精神灵魂脱俗升华,琴中音色盖绝去尘嚣,于方寸之间抱朴守素,不志庙堂,邀山访水,听渔樵之歌,鼓蕉叶之调。于是绘墨操琴得万般雅赖之趣,琴音初闻万壑松风,终将大道隐于不言。那么释家琴道呢?最为耳熟能详的典故莫过于李白“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蜀僧抱琴,逃禅而来,是为济檀越,更是为友知音耳。佛门之中,籍琴以明心见性者多矣。琴僧爱琴,非是执着于物,乃是因为佛至相无相,以万物为相,为渡众生而广开方便法门,故而化为琴身,弹奏之时庄严肃穆,如十方世界众比丘同宣无上妙法、迦陵仙音以助长修持。
这许多厚重轻灵的文化思绪缠绕在七弦之上,自然让人欲抚琴之时,必对诸般环境苛刻挑剔。我们现代人耳熟能详的,对花对月对松风,临水临江临楼台……种种妙境,皆是操琴雅处。《琴谱合璧》更是列出“十四宜弹”:遇知音,逢可人,对道士,处高堂,升楼阁,在宫观,坐石上,登山峰,憩空谷,游水湄,居舟中,息林下,值二气清朗,当清风明月。另有“十四不宜弹”:风雪阴雨,日月交蚀,在囹圄,在市尘,逢俗子,对娼妓,酒醉后,夜事后,衣冠不整,香案不洁,神思不聚,腋气臊臭,不洗手漱口,鼓动喧嚷。看到诸如此类等等的描述,慨叹琴之一品,竟然如斯不可轻与,亦艳羡琴的这份遗世独立的清高和几乎不可循迹的矫矫不群。
出国之前我也曾学过琴。对琴的情结和对国学一样,基本上是与生俱来的执着。我记谱算快,而在音韵的把握上,喜于古琴不限节奏的体悟式口传,边弹边悟,心正而音正,心驰而意飏,在儒道之间灵活转换,抒发情志,完成一次又一次的禅机道谈。
这次在老桐先生家闻他赐乐,一曲《鸥鹭忘机》,尽臻道家闲散悠游,五湖泛舟的自得极乐之感,难怪嵇康说:“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而我更喜欢他弹奏的另一首儒门琴曲《石上流泉》。取泉动石静之意,刚柔相济,方圆结合。泉动是为智,石静是为仁,仁智相辅相成谓之儒道,更是有识之士淑世必须遵循的天道,终彼大道恒远,唯寿可臻。
中国历代名士,无不存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抱负。但先有孔子:有道则进,无道则隐;后有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在无道多过有道的时代中,君子们粉身碎骨仍不得天下,不免痛心寻找灵魂归宿。道与释在此时融入儒中,归隐山林,静心悟性,琴妻鹤子,成为另一选项。这种隐文化传至后世,让文人从心欲而不悖天理,世事无常,仍能超然行走。收放自如,动静相宜。当代社会浮躁张狂,如以此种心态淡然面对浮世悲欢,修身养性,与治国平天下的雄心相互印证,勘寻天道,亦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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