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sciencehuman.com 科学人 网站 2010-07-16
◎直到今天,地震给唐山人割出的伤口,我认为都没有愈合。他们经常会在聊天的时候说“能够活下来很感恩”,每到7月28日,很多人就会喝醉,觉得又多活一年。
◎中国对死去的人们不够尊重,帝王将相的墓都能留下来,但是哪个诗人的墓能够留下来?有也不多,更不要说老百姓了。你到欧洲去,音乐家、诗人的墓全都在,咱们中国就只有官员的墓。
◎我在拍电影、选择故事、选择电影走向的时候,都比较尊从自己的天性,我认为我的天性还是比较友善的。
——冯小刚
对冯小刚来说,《唐山大地震》完全是一部计划外的电影、完全的命题作文。唐山市委找到电影局,电影局把任务交给了中影,张宏森和韩三平想的人选都是冯小刚。这让他倍感压力,也让他自豪。
冯小刚放下了准备着手拍的《贵族》、《特务》和《非诚勿扰2》,接了这单活。他说服了张宏森和韩三平,包括唐山当局,放弃他们原来的构想——拍一部反映唐山人在大地震发生后的顽强、宣传今日新唐山的电影,选了加拿大华裔女作家张翎的《余震》,从一个劫后家庭母女的故事来描述唐山地震后漫长的心灵重建过程。
虽然是政府委托的电影,但冯小刚还是加入了他个人情怀,在电影开篇惊天动地的地震和解放军抗震救灾后,电影里出现了毛泽东去世几十万人悼念的画面,长镜头扫过天安门广场和天安门城楼,陈道明和战友们一起向毛泽东像脱帽鞠躬。
看起来,这些画面、细节跟电影故事无关,但冯小刚却另有深意:“这和电影里李元妮一家人的命运是一样的,唐山地震带来的是不幸,对亲人的离去你再痛苦再留恋,但是你的日子还得往前走。唐山地震发生后不久毛泽东去世,华国锋接任,不久邓小平复出,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停止了,改革开放了,中国告别了过去,迎来了新生。”
《唐山大地震》是冯小刚所导电影中投资最大的一部。华谊兄弟对外宣布这部电影的投资预算是1 .5亿元人民币,但换了别人这部电影不一定能够拿下来。无论是在唐山,还是在汶川,所拍的大场面戏,参与救灾演出的解放军基本上是无偿出演;另外唐山市政府不仅出资6000万,还出人出力配合在唐山的拍摄,从群众演员到拍摄场地和外景道具,唐山方面都给予了全力支持。
受政府委托
南方周末:这是你第一次拍政府委托的电影吧?
冯小刚:对,其实我怕拍这种电影。《集结号》我确实是想拍战争题材,因为我看了《拯救大兵瑞恩》,特别受震动,我觉得应该把战争的残酷性拍出来。但是拍地震什么的,想起来就头疼,但是我真是绕不过去,就接了这个活。
其实我当时还有一个要拍的电影《特务》,就是电视剧《无悔追踪》的故事,但是《特务》有一个难度,你必须要写很多次政治运动,这是很难通过的一关,所以就放弃了。
我下决心拍这个,有两个原因,第一个是唐山地震这件事非常大,没有比24万人罹难这件事更大的事了,应该拍一部电影去纪念它;另外就是张翎的《余震》给我提供了进入那段历史的角度,从地震中被震碎的一个家庭入手,讲一个情感故事,依次来展现整个唐山地震那场浩劫。
南方周末:除了投资6000万,唐山市政府给你提供的是哪些条件,提了哪些要求?
冯小刚:唐山市政府对电影有时间限制,真要弄四五年,市委书记早就调走了,这事就不成立了。
唐山方面给我找了一个地儿拍摄。他们的地震遗址留下的不多了,只剩了很小的三块,其中有当年一个厂房,周围有栏杆,我去看景的时候,这个厂房塌了。
南方周末:电影结尾出现了唐山地震遇难者纪念墙,那24万人的名字叠在一起非常震撼人。
冯小刚:当地人把它叫做哭墙,那个墙很长,大概有2公里,把24万人的名字全刻在上边,正面、背面全是,纪念墙的地下是一个地震纪念馆。
南方周末:这好像是中国第一次出现给老百姓修这样大规模的纪念场所。
冯小刚:对,中国对死去的人们不够尊重,帝王将相的墓都能留下来,但是哪个诗人的墓能够留下来?有也不多,更不要说老百姓了。你到欧洲去,音乐家、诗人的墓全都在,咱们中国就只有官员的墓。
我去纪念墙参观时,看到那么多名字,那么多消逝的生命,觉得特别震撼,就想把它用到电影里。
冯小刚自认为《唐山大地震》是一部表现“人道主义之美”的作品,票房上“可以拿5亿”。电影在唐山首映后,片中在表现灾后重建时植入许多广告引起了争鸣,冯小刚对媒体回应,“植入广告是比较合理的,在中国电影的产业链中,植入广告会长期存在。” (华谊兄弟/图)
老天爷,你这个王八蛋
南方周末:你在唐山采访的时候,地震已经发生了30年,唐山人对那次劫难怎么看?
冯小刚:每个人的叙述都不一样,连唐山市的宣传部长,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有人说唐山人很坚强没有哭声,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这是一种自我催眠。每个人跟你说地震这件事,说到具体的地方,就出现了矛盾的地方,比如有人说唐山没有眼泪,呆会又说“我跑了出来,眼泪就下来了”。
直到今天,地震给唐山人割出的伤口,我认为都没有愈合。他们经常会在聊天的时候说“能够活下来很感恩”,每到7月28日,很多人就会喝醉,觉得又多活一年。
这个过程不能省略,我都要看到。但我也知道,真正写剧本时可能用不上。
南方周末:这部电影有意思的是,张翎在真实的历史里虚构了一个故事,而在电影的结尾,故事又回到了真实的人生。
冯小刚:张翎的故事也不完全是虚构的,她也看了许多真实的材料,唐山真有这样的情况,她以这个素材写了这部小说。也就是说,这个事儿在唐山大地震中是有发生的。
南方周末:你为什么喜欢《余震》?
冯小刚:它呈现的不是地震的重建,而是劫难后人的心灵重建。它着力于表现地震对亲历者内心造成的伤害、震荡,故事里徐帆和张静初演的母女俩,都活在不同的痛苦中,内心的伤口永远都在流血,心里的废墟是很难被清理掉的,生活的几十年里,她们每活一天都在煎熬,心碎了,怎么复原呢?
这是拍这部电影的最大挑战,所有增加的故事、情节、细节都是为这个服务的,一旦能够让这个过程合情合理,观众就会非常地认同这些角色。
李元妮这三十多年的日子就是电影台词说的那样:“方达说我妈就是守着心里的废墟在过日子。”要把这个感觉拍出来,非常艰难,汶川地震后我们有心理干预,这些愿望很好,但是对当事人来说挺徒劳的。尤其是面对李元妮这样一个人,尤其是一个世界观已经形成的成年人,当她仰着脑袋朝着天喊“老天爷,你这个王八蛋”,喊完这句话之后,我觉得对她进行心理干预没有用。
我们有一首电影主题歌,歌词写得挺好,“23秒32年,耳朵塞满了孤独,我听不见幸福,挖开记忆的那捧土,就像经历一场没有麻醉的手术。”这歌词点了题。方登说自己不记得了,实际上是她记得太清楚,母亲说的“救弟弟”这三个字长在她耳朵上了。
电影《唐山大地震》结尾是一个长镜头,在唐山地震遗址公园的巨大纪念墙下,一位老者深情凝视铭刻着 罹难亲人名字的碑石,然后,转身而去。(华谊兄弟/图)
煽情,不滥情
南方周末:有人说这部电影是催泪弹,但到可以煽情的地方,你好像反而缩回去了,是这样吗?
冯小刚:我也想煽情,但我觉得它好像就是这样。对同一部电影,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对李元妮这家人,大家还是愿意看到她们好起来。
母女相认那场戏,小说里只写了一句话,她推开了那个门。我跟张静初讨论,你想好了回家了,也不会一进门见到妈就热泪盈眶,因为多陌生啊,那么多年过去了,都快忘了你妈长什么样了,而且你还有这么大一个心结在这儿。甚至进家之前,你想的是当面问她,为什么当年选择弟弟不选择我?母亲肯定不知道怎么面对女儿,又思念又内疚的心理,战战兢兢,觉得对不起女儿。所以这两个人的见面肯定是要先把情绪回拉、再推,再拉、再推。剧本里原来写的是让方登给她妈跪下了,就是说:“妈,我是来给你道歉的,是我折磨了你三十二年。”后来现场讨论的时候,我发现,其实方登还是应该有一种怨的心理,李元妮跪下来效果更好,更真情实感。
南方周末:你说过,徐帆在这部电影里演的母亲比她之前演的人物都要好。为什么?
冯小刚:就像葛优演的李冬宝是不可替代的,陈道明演的方鸿渐是不可替代的,我今天可以说徐帆演李元妮这个角色也是不可替代的。她在这个戏里常有神来之笔,比如那天拍戏的时候,救援人员问徐帆,“是救儿子还是救女儿?”她突然说:“两个都要救,都要救啊。”剧本上没有这句台词,她进入那个情绪状态里了,是一种本能的真实反应,我就觉得特别好。
南方周末:陈道明演的继父十分出彩,张静初的表演也很自然,你怎么和他们在这部戏里沟通?
冯小刚:陈道明跟我合作过两次,一次是《一地鸡毛》,一次就是这部电影。两次合作,他都跟我说,“咱们俩之间不用有客气的成分,你不用考虑说话的方式,觉得我哪儿不对就直接说。”因为他老演电视剧,有一些程式化的表演,这种程式化对人物是有伤害的。他给了我这么一个尚方宝剑,所以我就会稍微纠正他,他有很好的悟性,所以没问题。
张静初接了这个戏,别的戏都推了,她那段时间整个人都进入了一种特别冷漠的状态,挺好的。
导演拍戏最怕的就是找来明星,跟明星身上的坏毛病去作战,在这个戏里没有任何这方面的困扰。我根据脑子里的形象去找演员,形象、气质都对上,不费事。所有演员的唐山话,都是现学的。
南方周末:电影里还出现了唐山、汶川地震里抗震救灾的解放军救援画面。
冯小刚:这就是表现时代变了,解放军的军服、装备都变了,他们依然是抗震救灾,没有什么更多的想法。在意识形态方面,我不是国营电影厂的导演,没有人会把任务交给我,我就是觉得应该这么拍。
南方周末:国外帮你做的《唐山大地震》的3D版和这个版本有什么不同?
冯小刚:其实没什么不同,可能地震的场面会比较生动,时间长几分钟。我其实愿意拍没有特效的电影。好多人都兴奋地说,你们这回是3D电影。我说不是,就是做个大银幕,我一点不觉得3D有什么好。再说地震电影搞成一立体的,看起来挺怪的。
南方周末:原来特效部分不是打算去新西兰找《指环王》技术团队做吗?
冯小刚:它们的价格太贵了,承受不了。我们的特效部分是北京视点和Technicolor合资的公司做的,Technicolor特别大,在全世界都有分公司,所以北京的公司接了我们的特效后,就把高难度的分包出去,电影里蜻蜓那场戏的特效是在南非做的,房屋倒塌的特效是在英国做的,墙倒地裂部分是韩国公司做的。
我只能搭一条街道,两边的房屋全是半边的,全靠电脑去做,出来效果特别失真。后来就做模型,用1∶24的比例去做两个篮球场那么大的房屋模型,然后合在一起。房子本身的体量、光影都有了,再用电脑去修,填最远的部分,把行人加到街道里,这是一个多兵种合成的工作,一个镜头就牵扯到很多家公司。
每个导演都说自己是在拍人性
南方周末:你怎么给投资人讲这个故事,说服他们拍摄一部地震电影呢?
冯小刚:我就说:“一场地震把两个孩子都压在混凝土预制板下,让他们的妈妈选一个救,他们的妈妈选择了弟弟。很多年过去以后,怀着怨恨的姐姐回来了,怎么去认妈妈。”大家开始对拍唐山地震没有信心,但听了我这个故事,觉得这个故事很难得,如果拍出来的话,每一个人都会被触动。
我每次要拍一部电影,都和朋友们在饭桌上讨论,开始是讲一个大概,后来越说越具体。我不像别的导演,害怕别人知道他下一部电影要拍什么,严防死守保密。我每次都采取开放的态度,跟不同的人说同样的故事,能够得到一个很准确的反应。有的故事刚开始说的时候,别人都很客气地听着,但是你讲得长了,人家就不耐烦了。
我在讲《天下无贼》、《集结号》、《唐山大地震》这三个故事的时候,大家听得都很认真,没有人分神,听完大家都觉得很不错,反应也很强烈。我很少跟艺术家讲这种故事,我觉得很难从他们身上判断出正常人的情感,因为他听一个故事的时候,马上从思想和形式上去想这件事。而一个普通人,跟他讲故事的时候,就是单纯的感受,看你的故事是否打动了他。
南方周末:你尊重普通人的审美和感受。
冯小刚:对,所以我每次要拍一个电影都要在不同的饭局上讲十遍八遍,但《唐山大地震》这个故事我讲了至少有三十遍之多,没有一次出乎我的意料,全都觉得这个故事很人性。
我们经常说人性,因为这个词用得太多了,每个导演都在说自己的电影是拍人性。这部电影讲的故事很悲悯,特别人道主义,是人性里的非常美好的东西。我的感受跟大众的比较一致,还是喜欢温暖和美好。
比如李元妮被天灾逼到最黑暗的角落里了,丈夫和女儿死了,儿子残疾,从那时开始,整个故事就应该转向一个温暖的地方去,不能够再往人性的死角走,往绝望里去推她,我就会手软。
南方周末:这一点让你不同于那些学院派出身的导演。如果是他们处理《唐山大地震》,没准就走向了反思。
冯小刚:在拍《集结号》的时候,我的摄影师都在跟我争,就是电影的最后结局:他认为最好让谷子地在矿山里面什么都挖不到,最后冻死在矿山里。但我原本的思路是想让谷子地证明,他的一帮弟兄不是逃兵,而是还待在这里没走,是一帮烈士。当时跟刘恒通电话他都急了,说那样观众会不答应的,他们希望奇迹出现,他和我的观点一样的,后来我还是让谷子地找到了他的证明人,替兄弟们找回了烈士的荣誉。
我电影班底的主创,大部分都是电影学院毕业的,包括我的那些场记,都是导演系的,他们在电影学院的老师不会讲《拯救大兵瑞恩》,也不大会讲《辛德勒的名单》这样的电影,老师讲那些经典的影片,那些电影往往刻画的是人的万般无奈,这些东西对观众来说是非主流,但对艺术界来说是主流,他们认为只有这样才深刻。我在拍电影、选择故事、选择电影走向的时候,都比较尊从自己的天性,我认为我的天性还是比较友善的。
电影局零意见
南方周末:这片子剪了几次?电影送审后,电影局有什么意见?
冯小刚:零意见。电影局直接写“通过”俩字。这个社会还是在往前走,尽管走得缓慢,但是还是在走。就是要求电影不能太长,要往下修,没有动太多。包括赵实部长,看完片子给我发了个信息,说审片时特别感动。第二天早上醒了又给我发了个长信,说晚上没有睡好觉,一直在想这个电影,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动。这部电影能够统一很多不同需求的人的意见。从官员的角度,这里头讲的是大善,没有大恶;从观众的角度,也是如此,比如某女主编看完后,就想回家赶紧搂着孩子。
南方周末:中国有太多波澜壮阔的历史,但是很缺少与此相配的电影大作品,你觉得它更多的是受制于审查,还是受制于电影人的创作?
冯小刚:两方面的原因都有。地震是天灾,可是我们的历史,不是只有天灾的这部分,其他因素也有。
南方周末:《温故1942》有可能了吗?
冯小刚:目前我还看不到这种可能性。1942年,河南发生蝗灾,然后蒋委员长炸黄河,人祸把在天灾中的灾民推到深渊里去了。《温故1942》里,刘震云写了这个民族没有信仰,人吃人,吃自己的孩子,把我们民族性里最黑暗的东西都写出来了,电影看完了人会很绝望,但绝望也可能是最好的批判。
(作者:张英)
【南方周末】